蛙聒之夜
干燥的季風一次又一次光顧野茶灞的夏夜,遠處若隱若現有雷聲折過上空,讓人們在一個多月里無數次望穿星空后,面臨的仍是那撩人心脾的熱風。
祖父手搖芭蕉扇,一圈一圈,不厭其煩的為半夢半醒的我驅趕著暑熱,眼睛卻總在晴朗清澄的夜空搜尋。星星都似乎沒有和那些望雨欲穿的善良男女們調侃的激情,一個勁地在那里擠眉弄眼,甚至個別的私自開溜,只給人們的眼前劃過一道閃爍的孤線。
這樣的夜晚,野茶灞人通常都要到文筆山腳的邊歇涼邊談天說地的。祖母收拾完屋里亂麻團般的家務,便招呼著我們去歇涼,我一聽有機會和華平子們捉迷藏了,渾身便來了勁,未等祖父起身,我已嗖的一聲從他那仍在打著圈圈的蒲扇下射了出去。
我們的捉迷藏是有限度的,大都在分散成若干堆的老人孩子小媳婦子堆里跑進鬧出,說實話,我也非常害怕那黑黢黢的夜晚。
這個時候,祖父往往便成了整個人群的核心,他通常要講上幾個鬼怪神話的故事,或者來一段“三國”和“西游”;有時還從孫悟空講到關云長,直讓聽故事的人爭論不休。
在我的記憶中,祖父兒乎沒有哪個夜晚不講故事,盡管那故事重復率很高,仍很吸引人。多少年后,我也為祖父那信口開講的滿腹經倫而驚嘆。
父親這時便有些心不在蔫,他坐著的小板凳吱吱嘎
嘎地叫著,望著遠處漆黑的山峰,嘴里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啊—啊—蚌蚌蚌—”一陣陣奇特的聲音忽然響起,那聲音連續不斷,甚至引起了正夸夸其談的祖父的震動。許多各行其事的人都停止了動作,側耳傾聽那“蚌蚌蚌”的叫聲。
“是蚌蚌的叫聲,沒錯”。
“蛙聰蚌噪,河涸田焦”,
祖父非常權威而威嚴的說道,他的聲音中隱隱透露出一種災禍將起的感覺。
“別翻老皇歷,今年干旱不了”
“沒準呢,那蚌蚌三十年沒開叫了”
“把蚌蚌給除掉,不就得了”
“說得輕巧,除了照樣旱。”
“天這么干,還要斗來批去”
“嘿嘿,越熱越斗,斗私批修嘛”
……
蚌蚌的叫聲打破了夜的寧靜,也引得諾水河兩岸的各類青蛙、蟲鳥齊鴰噪起來,“咕咕咕”嘎——嘎——啊“咕哇——咕哇”
剛剛還爭論不休的人們停止了爭論,剛剛還辟里叭啦的蒲扇聲也已悄無了聲息。只有掛了燈籠的螢火蟲匆匆忙忙的飛來飄去,悶熱的夜風撕扯著人們心煩意亂的衣衫。祖母急急收拾東西回家去,仿佛干旱馬上就要降臨似的。
“急個啥球,干旱還沒影呢”,祖父沒好氣的吼道。
“這年頭,天災人禍,花樣百出,還是回家睡著安穩。”祖母氣沖沖的回敬道。那個夜晚,野茶灞好多人都輾轉難眠。
那一年,果然出現七七四十九天的大旱,北方的還發生了大地震,死亡了好幾十萬人。整個夏天,野茶灞人都在驚悸和恐慌中度過。
攆山
寒冬臘月,北風呼嘯。排山倒海的大雪,紛紛揚揚下得野人山自皚皚的。山徑上,隱隱約約地走著一個年輕漢子,他肩背一張鐵弓,披著蓑衣,孤單身影一晃一晃地上山來了,倒也滿神氣的。才走到山的半腰,莽林中便直沖出來一只野兔,他取下獵槍,“砰!”野兔應聲而倒。
“誰叫你攆山的”,一個年輕姑娘的聲音吼了起來,還沒等小伙子明白過來,背上的槍已被搶了過去。
“這山又不是你私人的?”小伙子沒好氣的說。
“這是姑奶奶經管的山林,不準打獵。”姑娘大聲喊道。
“唉,對——對—不—起”
“我不要野兔,把槍給我吧,下次不攆了。”
“把野兔揀上跟我走”
“這,我不要……”
“揀不揀,走不走,嗯。”
看見年輕姑娘板起面孔,小伙子只好揀上野兔。姑娘帶著小伙子東奔西蹦在雪霜覆蓋的林間撲騰,繞了好幾圈后才終于到了家,一座搭在樹林中的小木屋。累得大口大口直喘粗氣。
“你的臉……”姑娘開了口。
“咋,我的臉。”小伙子用手一抹,呀,好多的血。
“給……”姑娘臉紅了,掏出一根手巾過去。
小伙子累極了,散身假在屋墻上,心卻還在咚咚地跳。
不一會兒,姑娘出來了,
“到那邊屋里去,走——”
屋子很黑,只有幾縷光線陰森地透進來。屋子里挨墻邊有一張木桌,桌上有圓鏡,木梳,看來是姑娘的閨房。小伙子有些心跳了,管他的呢,老子先躺一會。小伙子竟呼呼地睡著了。等小伙子睜開、眼,才發現身上多了一床蘭花被子,床邊有一盆旺旺的炭火燃燒著。
“吱”,小伙子正在猜疑,門開了,姑娘走了迸來。
“給一”一碗荷包蛋湯還冒著熱氣。
“嗯一”
“快些,死人一”
“嗯啦——嗯啦——”
“嗯啦個啥子?”
小伙子嚇了一跳,差點把碗丟掉了。
天開始沉沉陰去,小伙子三口兩口吃完那碗熱蛋湯,便思量著咋個離去。
“我——要走了——”
“你還來不——來攆山?
“我,我——嘿嘿……”
“嘿啥子嘛。”
……
小伙子扛上獵槍,大步走出小木屋,很快便沒了蹤影。姑娘呆呆地站在門前張望,臉慢慢地紅了:“他咋說走就走了呢?“
對歌
野人山高聳入云,山勢迤邐中哧溜一下便將板板橋圍了個大半。諾水河婉蜒曲折在其肋間撕開了一個凹型的口子,成為勾通山里與山外的唯一水陸通道。俗話說“十里不同天”,綿亙起伏的野人山上山下,山里山外,竟也呈現出許多的不同來。
如血的夕陽緊緊吊在樹梢上,像一塊圓乎乎的燒餅,一點一點地向下墜落著。這時,便有高矮胖瘦不齊的攆山漢哼哼哈哈地自山鋤里向山嘴奔跑著,在他們的前面,一路“汪汪汪”尖叫著的攆山狗在草叢和刺籠間搜尋著,露出神氣而急促的嘴臉。草棘叢中顯然沒有攆山狗草民的獵物,不一會兒,那急急忙忙想搶頭功博得主子歡欣的攆山狗便有些氣喘和泄氣。
幕色漸起,天地變得渾濁不堪,蒼涼間透出混沌。那些攆上山頭的漢子便覺得這個世界似乎太空曠太荒涼了些。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自胸腔中自然涌出,于是就有漢子嘶啞著嗓子隔著山谷吼唱起來:
白天盼那個黑夜來,
黑天黑地呀那個來;
哥哥呀孤身隔河嘆,
哪個妹妹喲那個來。
漢子的粗喉嚨才剛剛吼了半截,猛然看見對面的荒坡上陡地冒出了一根人的影子,正撥了草籠向對河觀望。于是,攆山漢便大聲眩喝道,“哎,隔河的那個不那個——”
隔河的那個人正蹲了草里小解,雪白的溝墩子半遮半露著,聽了漢子的“嗬嗬”聲,顧不得摟了褲子便急急忙忙地張嘴應和起來:
黑夜過去白天來喲,
白天黑夜嘛那個來;
妹妹孤身正無聊喲;
哥哥那個嘛快過來。
這時,攆山漢們才聽出對面的那個竟然是個女人,而且也敢“那個那個”地對起歌來,像充足了氣的皮球,一齊伸長了脖子望向對面。那在刺籠里剛剛完事的女人,看見對面那幾個漢子唰唰射過來的眼色,急急提了褲子撲的從草叢里冒了起來,卻激起對河的攆山漢們“啊——嗬嗬——”好一陣狂躁蠻野的粗笑。
攆山漢們邊嘴里“那個那個”著,邊攆著獵狗沿山脊搜索著,那應和的女人也顧自背了背簍沿了山路不停地走著。
攆山漢們的嘴巴一點也不閑歇著,不停地眩喝著“我想那個哎,妹子莫走喲”,邊眩喝邊睜了眼睛四處搜尋著野物的蹤影。
“有種就過來那個喲,老娘早就女人毫不示弱,口里嘻嘻哈哈地邊應和,雙手邊在路邊麻利采摘著豬草。
對面的漢子們與女人就這樣一唱一和地粗野耍著嘴皮子,那個那個的一問一答,一唱一和著。渾厚的男聲和尖細的女聲在山谷里嗡嗡地激蕩著,引得一連串長長的回聲。
那語氣。那笑聲。那氣勢。放蕩中露出真情,猥褻中飽含豪氣。攆山漢們既解悶壯膽,又自我陶醉,一陣你來我往的嬉戲后,對面相望的男人和女人各自沿了山道在“那個那個”的嘻笑聲中散去,留給空曠的夜空只有“啊一嗬一嗬嗬一”
山外有個銀胡子
山里有個畫眉子,
山外有個銀胡子。
至今我還念念不忘幼時引為自豪的這首兒歌,以及這位兒歌所抽述的剃頭匠銀胡子。
畫眉子不是人名,是地名,位于荒僻野人山深處,終年云霧鐐繞,是個山高皇帝遠的去處。只有一個人喜歡光顧那里,他就是號稱銀胡子的“剃頭匠”。至于他去那里干什么,沒有人知道。
銀胡子的名字,恐怕板板橋人已無可考據了,最大的特征是他長有一臉銀光燦燦的絡腮胡子,故有此奇稱。
在板板橋,老少爺們可以不認得那個威風八面的牛隊長以及那位“左”派閏書記,但絕對不會不認得銀胡子的。
銀胡子不是板板橋土生土長的剃頭匠,是自壁州城走進板板橋的。因剃得一手好頭,著實讓板板橋人喜歡得很。銀胡子的人很單薄,長得腿長手長剃頭時尖削的下巴隨著剃頭的刀子在頭上移動,顯得有些咬牙切齒。
我記事起,銀胡子便開始在板板橋游蕩了。那時候,七天一場,板板橋人排成串串擠他的攤子。哪怕街上有十幾個剃頭鋪子閑著,也保準沒生意。特別是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夫子們,在剃頭的當兒,忍不住了,也要搖頭晃腦做文章。這時刻,只有銀胡子的剃興刀可以隨意收發,在搖晃著的頭頂上游走,而不傷毫發。
曾有見銀胡子此生意鬧熱,心懷不滿者,公然叫囂,“剃頭呢,不收錢喲。”試圖壓壓銀胡子的火氣。可叫器者低估了板板橋人的境界,任他喊破喉嚨,大家也寧愿拿出一角錢讓銀胡子剃頭。那剃頭匠最終無功而退,垂頭喪氣走了。
多少年了,在我記憶中,至今深刻的賂印著關于銀胡子的往事,不能忘懷。
銀胡子剃頭規矩很大,板板橋人總結了四句話:“大人先剃,小孩靠邊,學生免費,老人優先”。若遇不服氣者,他便教訓道:“秀才有學問,你有嗎?”至于剃頭格式,他也自有安排,不勞你費神,若是老人,他給你剃成平頭;遇到小孩,他給你剃個“鍋鏟子;年青后生,他要剃分頭;念書的學生,他就剃個學生頭。
不過那時的學生頭,與現在流行的不一樣。他用剃頭刀子生生將兩鬢的毛發剃掉,把整個買部的頭發都集中在前額和后腦勺,一眼看去,秀才的頭上很是茂盛。他說,這叫天庭飽滿,地角方圓。
長大后,我琢磨,銀胡子真不錯呢,他因人而剃的發型樣式竟那樣的合情合理,與而今的美發美容異曲同工。
我帶著銀胡子特剃的秀才頭走出板板橋后,走南闖北十幾年,再也沒有遇見過像銀胡子那樣善解人意的剃頭匠了。
每當對鏡梳理頭上日漸稀疏被理發師們隨意鉸殺的頭發,心中便涌起陣陣莫明的惆悵。
祖母樹
我久久地站立在后院的兩株桂樹下,想方設法要攀折一根桂枝。攀折桂枝的心愿已久,卻總是不能實現。
桂樹是祖母的寶貝,她不準我隨意攀折。祖母說:“不愛護花的男人長大了沒出息。”
我并不以祖母的話為真,我跟父親在野百合山崖的路上,看見父親折過一朵嬌滴滴的山里紅放在鼻子邊久久地吮吸。
祖母一輩子沒有攀折過花木,不僅是后院的那兩株桂樹,包括野外路邊的所有花草,祖母都絕不動手攀摘。一場大病卻把祖母送上了黃泉路,母親后來說如果用屋后的桂枝熬汁喝,祖母還可以延緩幾天生命的,但祖母寧死也不同意折桂枝熬汁。
遍體浮腫的祖母臨走前還拉著我的小手叮囑,如果想祖母,就看看后院的桂花樹。如果攀折了桂枝,就是對祖母的不孝。我遵守祖母臨終前的話,卻始終解不開其中的隱隱情結,祖母怎么就那樣視桂花如命呢?
祖母走后,母親變得日見樵碎。一天,母親又移來了幾株小桂樹,挨著那兩株亭亭如蓋的桂樹栽下。之后,母親經常一個人到后院,望了那參差生長的大小桂樹發呆。
祖母沒有姓名,我只知道她叫張王氏,小時候聽祖父講,祖母親年輕時有個好聽的乳名,似乎有個桂字。那么祖母的唯一的青春少女的名字應該是與桂樹有關了?
翻閱家鄉的族譜,我才知道從祖母以上的所有女人都不曾有過名字,包括她們死后銘刻的碑記或族志。她們像一束束山野之花,長到一定的年紀。便被一頂花轎移栽到某個地方,開花、結籽、衰老、枯萎。沒有記載,沒有歷史,渺小得如一株山中的野花。
我再次來到老家后院觀望那花香飄溢的桂樹,自從母親移栽了幾株桂樹后,后院的桂樹已逐漸生長成林。母親的兩鬢早已花白,好似祖母墳頭萋萋綻放的白花,絲絲如銀。
反思自己幼時那攀折桂枝的欲望,終于明白,這個世界上,花朵與人類的因果關系,恰如母親和兒子血肉相連。一朵花生長在大地上,無論美不美麗,香不香艷,都是大自然的賜與。折斷一枝花,恰似扼殺一個人的生命。你隨手攀折花木的聲音對大地是微不足道,帶給花木的卻是何等的恐怖殘忍與生死離別。
我離開家鄉時,母親不愿離開故土隨我進城,她說要永遠守著老宅,守著桂樹。在母親心里,那兩株桂樹就是祖母和她本人命運的象征……
羞澀的歌
母親十六歲時生下第一個孩子,我的大哥。那時,母親還只是個孩子,可以說她是一邊懷著孩子一邊長大的。四十三歲那年,母親又生下了第八個孩子,就是我。生第一個孩子時,母親是一個年幼的大孩子,生最后一個孩子時,母親已是一個年輕的太婆。母親在這兩個時期,顯得最興奮最羞澀。
母親究竟愛不愛唱歌,我已很少有記憶,懂事的時候,母親的頭發已開始斑白,即使想唱歌,也找不到三十年前她少女時銀鈴般的歌喉了。父親經常掛在口上的一首山歌,我還隱約記得,那就是母親年輕時最愛唱的山歌:
桃花紅在脖子上(哈),
蜜蜂落進花心子(也);
太陽躲在云霧中(啊),
妹妹相思在哪里(哦)?
……
祖母曾對我說,母親年輕時是板板橋出名的金嗓子,能唱好多動聽的歌呢。因此,我想象母親在草長鶯飛的二月,把握著溫暖陽光的鋤頭,飛快鋤完山坡的包谷草后,便不由自主地唱起山歌子來。也許,她自己并不知曉,因她那一腔濕軟的歌喉,那一望無際的包谷剎那間開始瘋長。
“快快收割,快快收割”。布谷鳥催促著,母親說那鳥的叫聲還有一個寓意,它隱含著每一個母親對流浪在外的游子的呼喚:“快快歸來,快快歸來。”
父親做了個“十二品正官”的生產隊長,整日里忙得一頭火焰,根本無暇顧及家務和活計。遇上不順心的事情,還少不了對全家人黑嘴嘟臉。
父親偶而也有舒心的日子,一年甚至幾年里我們都很少記憶。每逢那個時刻,父親便會學了狗叫,蹶了溝子,爬在地上,叫我騎在他身上,吆喝著當馬騎。這時,祖父、祖母和母親蹦緊的面容才有了松馳。可惜,這樣的日子太少了。母親便成了家中風風火火撐持門面的人。
母親卻又總讓我們從另一個方面對她的言行頗有微詞。父親顧不了家,母親便扛起了全家的重擔,她最恨的便是我們總是想方設法看書寫字,偷著少干活兒,有時,她甚至厲聲叫罵我們:
“日媽的,一天到晚看書寫字,長大要當官嗎?”母親嚴厲的叫罵聲,無法阻止我們對書的癡迷,卻或多或少刺激著我們,促使我們朝著跳出農門的目標努力奮爭。最終,大哥成為板板橋考上名牌大學的第一人,應驗了母親的那句善良“責罵”。
而今,母親已垂垂老矣。記憶依然清晰,每每談起過去,她都要流下激動的淚水。母親用記憶重溫往昔的故事,并感受或多或少的安慰。
我想,母親是滿足的,包括過去的歲月和今后的時光。
十二品正官
父親一生擔任的最高級別的職務就是野茶灞生產隊隊長,最基層的農民官。我出版的散文體小說《風流板板橋》和正撰寫的小說體散文《童話時光》中,均稱之為“十二品正官”。其實那是無品可稱的,我這樣稱呼父親,不過是想博得文字上的喜劇效果。
父親從二十多歲開始干貧協委員,到他六十歲時主動從生產隊長的位置上挪下來,他干了將近四十年。堪稱中國現當代農村生活的活字典。我對父親的印象應從七十年代初期開始。其時父親已干了將近二十年的生產隊長。
我出生的第二年,轟轟烈烈的“大革命”熱潮已席卷神州大地。小小板板橋同樣遭受洗禮。父親屬于“當權派”系列,在小將們踏上一只腳,永世不得翻身的造反范疇。父親大字難識一籮,腦袋特聰明,反應很靈透,自幼煉得鐵嘴一張。
那天,他參加由小將組織的批斗會,接受再教育,生性倔傲的父親用毛主席語錄進行反抗,他引用的語錄是“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反對。”在激動和慌亂中,父親卻未能誦讀原文,用家鄉的土話進行反擊,他用土話講毛主席語錄的大意是,凡敵人那樣的我們就要這樣,凡敵人這樣的我們就那樣。那些慣抓辮子的小將們,當場便以篡改毛主席語錄罪將父親打成現行“反革命分子”,關進公社的土牢。
身陷土牢的父親并不因此而低頭,他與小將們進行了面對面的爭斗,他反復講毛主席的語錄他是千萬個擁護的,貧下中農最愛毛主席,怎么會篡改呢?那些小將便用木棒砰砰敲他的腦袋,讓他低頭認罪,父親的腦袋被敲打得蜂窩煤狀,他仍然堅決不低頭認罪。
最終,父親在土牢里堅持了九九八十一天后,被小將們無可奈何的釋放了。這是父親一生中最引以為自豪的兩件事之一。他多次給我們講到這件事,他說他如果害怕挨打,違心承認了錯誤,那才真對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呢。
另一件父親引以為豪的是他激流勇退不再當生產隊長。父親提出辭職時,鄉黨委書記曾挽留他,他認為自己一輩經歷的多是階級斗爭,已經不適應新的時代的需要了,如果讓腦子好使的年輕人干,效果會比他干好得多。父親私下曾對我說過:“再大的官也有盡頭的那一天呢,何況一個小小的生產隊長。”
父親經常自責地說,他當生產隊長四十年,論公,他很多地方愧對父老鄉親;論私,他有負家中父母妻兒。對前一種反省,我們有理由為他辯護,對后一種自責,我們卻多少有些微詞。大哥從讀書那一天起到走出板板橋,父親沒有過問過一次他的學業。我從小學讀到高中,正彷惶前途渺茫時,他也只扔給我一句他一生引為經典話:“成蛇的鉆草,成龍的上天。”
父親撒手離我們而去時,才六十七歲,這原本是一個夕陽無限好的年齡,無情的病魔卻攫去了他的生命。父親病危時,大哥因全縣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要日夜指揮全縣人民抗災自救,重建家園,不能為他送老歸山。父親對此出奇的清醒。我敢說父親才是最理解大哥拳拳報國心的明白人。
父親咽氣前撐著最后一口氣對我說:“我這一生,好事雖然做得不多,但絕沒有干過壞事,我沒有給你們丟臉。”
握著父親冷冰的手,我的淚水辟辟叭叭地直往下掉……
一種過程
要弄清楚我們張氏家族的族譜,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祖父在世時,這件事便一直掛在他嘴邊,可那時家族中實在沒有幾個人可以認完一籮筐字。等大哥和我長大后能夠通曉詩書時,又都離開了家鄉,直到祖父溘然逝去,族譜的事情也無著落。
真正把這件事情提上議事日程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時逢盛世修志的熱潮,《板板橋鄉志》編修也應運而生。于是,父親便趕順風船把這個任務落實給了我大伯的長子,一個民辦了二十多年的教師。
要寫一個家族的族志,最主要的就是要弄清楚家族的歷史沿革,來龍去脈。而父親只記得幼年時以林代屋的銀杏林。母親說,她剛剛嫁過來時,張家的老屋也才剛剛搭起個架子,四壁全都是空蕩蕩的,還是她帶領了鄰里的親朋好友去野人山里砍木竹回來,父親和母親一個冬天才把四壁蒙上了竹籬外衣。
我記事起,張氏詞堂正堂的匾額上,永遠便只那么個“忍”字,那字是大篆體寫成的。為寫這個字,祖父跑了一百多里山路,用了一斗二升米,請壁州城的王師爺題的。
最詭異的是我們張氏家族祭祀祖先的儀式,在祭祀的供品上,有一把鋒利的尖刀插在上面,刀刃閃爍著冷冷的光亮。插刀的做法緣于什么?就連祖父也難解究竟,他說自打他懂得向祖宗作揖磕頭,祭品上就插有一把刃鋒閃亮的刀子。
這個疑問一直讓我們家族中人爭吵不休,直到堂兄為此事找到已作了壁州父母官的大哥,才總算有個了結。大哥的解釋說,既然“百忍”家風,不正好說明了萬事皆忍的深意么?
其實,大哥才是張氏家族的承前啟后者。據母親說,大哥出生那天,恰逢一個算命瞎子路過,祖母便要他為即將出世的長孫占卜命運。算命先生酒足飯飽后,用手指掐算后斷言,這個孩子的右腿上有一個銅錢大的胎記,并說如果長了毛發,表明他天生就是個當官的命。
祖母顛顛地跑進房里,驚炸炸的應證了大哥右腿那個胎記,讓全家人好一陣欣喜若狂。細心的祖父卻發現那胎記上并無毛發,要求算命先生指點迷津時,那瞎了眼的算命先生不知什么時候己匆匆離去。這個關于胎記的消息,一直被全家人傳誦,而胎記上未長毛發的事卻被大人緘口不提。直到大哥滿10歲,胎記上長出絨絨的毛發,一家人才暗暗松了口氣。
喧喧鬧鬧的編寫族譜之事不見端倪,我至今也弄不清楚張氏家族的來龍去脈,卻由此悟出了一點道理: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家族,從無到有,原本沒有選擇來歷的可能。你只要一切從自己開始,把一切視為一種過程,一種自然輪回,則世間萬事皆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