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知了——,……”。
上午快放學的時候,多日不見的太陽大人,一出來就炙炙烈烈的大顯神威,把操場四周的大小楊樹葉兒,一下子都給烤得蔫趴趴的,看不見蹤影的“知了”們,也不知正趴在哪塊樹蔭里,扯開嗓子沒命的制造著噪音。
這種天氣要是放在平時,本來就是肚子開始咕咕叫的最響亮時段,無論老師還是學生,自然都會被這種煩心透頂的催眠曲,倒騰得眼皮發粘頭發昏,只盼著下課的鈴聲快點響,好一溜煙的跑將出去,三五成群的勾肩搭背,或校內的內部大食堂,或校外的廉價小吃店,各自奔向填飽肚皮的場所去也。
但是,今天的氣氛好像跟平時不太一樣,他心里有一種不得要領的模糊狀態。
“四郎走了,太陽來了,很好!很好!哈哈哈。”。
昨天下午才搞了衛生大檢查的教研室,灰蒙蒙的外墻上,這么快就出現了老長一串粉筆大字,誰都看得出來,這又粗又白的字跡,是橫握整支粉筆,發泄一般磨上去的,又有些匆忙的痕跡。
本學府原是“鎮中心小學”,剛提升為“鎮初級中學”不久,許多本地人一直還沿用著“完小”的稱謂。首批初中生也才讀到第二學期,加上這么一“匆忙”,就更談不上書法課的“一點如桃,一捺如刀”,之類的高要求了。
人稱“四郎”的邱志老師,正是在本校“小升初”的大背景下,下調而來的大學文憑。之所以說邱老師是“下調”而非“上調”,是因為他當初的崗位,并不在此崗,而是在地處本鎮的縣屬最高學府——縣第一高級中學校,擔當初中部的物理老師。
邱老師清楚的記得,他的小學五年光陰,是在本村(那時候叫大隊)湊湊合合湊攏了的,接下來就準備當幾年放牛娃兒,等長大一點之后,大臂也開始出現疙瘩肉的時候,就跟爹媽一起修理地球,過上那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園生活。雖然貧窮,但也不會有一絲改變一下的野心。因為這樣的生活軌跡,似乎是山里人生的固有模式,用當時的時髦話說,就是“老爺(天老爺)就是這樣安排的,認命吧”。
邱老師不認命運的轉機,是天上掉餡餅似的“大革文化命”期間,具體的餡餅就是“教育要革命”,其重要內容物之一是:大學就要大招“工農兵”學員。于是,就憑他那一雙布滿硬硬繭巴的根正苗紅掌,再借助一點身為黨支書的二爹之鼎力推薦,當時的邱家志娃子,方能以小學五年級的底氣,像茅草屋后的山坪塘里砸石頭一樣——有了不小的動靜。間或有鯉魚在翻騰,小是小了點,最終還是跳躍龍門成功——“邱志”二字,榮登“地區師范學院”的花名冊,也就順理成章理所當然了……
第一次登上夢寐以求的三尺講臺,也是一個夏日炎炎的天氣。邱志老師的確激動萬分了一把,他至今還清楚的記得,第一堂課就是“大課”,所謂“大課”,即是不僅要一次性講給三個班的初二學生聽,還有校長、教導主任,以及當節無課的兩個物理老教師,一同列席旁聽了。關于“長度單位的換算”問題,邱老師是這樣講的——
“一丈等于十尺,一尺等于十寸,一寸等于十分米,一分米等于……,同學們,記清楚了沒?”,邱老師一邊在黑板上寫寫畫畫,一邊循循的善誘道,并且特意用標準的普通話發音法,著重解讀了幾次“寸”字的音節,而他的本地方言是發“襯”字音。
“數學老師早講過了,公制和市制,不同的長度單位,不可能同為十進制計算法。嘻嘻嘻”,不知是誰在糾正著什么,還有人在偷偷的笑。
“嗯嗯。”,邱老師一頭霧水的停頓了一下,不大的眼睛瞪得溜圓,在自己版書的幾行字上,仔仔細細的溜達了好幾分鐘,結果還是沒看出有什么不妥,最后據此發出了嚴肅的告誡,“我說同學們嘞,注意聽講,注意聽講。啥意思嘛,咹!”,新削的斑竹教棍兒,威嚴的在黑板上點得“嗑嗑”直響。
“一寸不等于十分米,就這意思。”,七嘴八舌的聲音,還是來自下面的學生聽眾。
“哦,”,邱老師通過這樣的明顯提示,終于找出了同學們嘰嘰喳喳的原因之所在。整個課堂也出現了短暫的沉默,使邱老師倍覺尷尬的沉默。
邱老師的臉,燒得發脹。
“對不起,同學們,”,作為主講老師的邱老師,為了打破這種尷尬的局面,勇敢而誠心的自我檢討道,“我的知識很淵博,我們共同學習。”。
“哈哈哈,”邱老師的這一誠懇檢討既出,先前的偷著樂,全都變成了哈哈大笑,“淵博,淵博,哈哈,的確淵博。哎喲,肚子笑痛了。”。
嘻嘻哈哈之后,大家都漸漸明白了:其實,邱老師想表達的意思是“淺薄”,說出來就成“淵博”了。
“唰——”的一聲,邱老師似乎比誰都熱,汗水瞬間沁出,順著臉和脖子一并流下,伸手一摸,感覺涼涼的,傳染得手心兒也涼涼的,繼而,后心窩子更是涼颼颼的了……
一學期之間,類似的解惑授業,在邱老師身上出現過多次。
一學期之后,邱老師的同事和學生,都普遍認為:邱老師不適于任課,甚至有學生家長威脅校方,為數還不在少數,都說下學期再要邱老師教他孩子,就想辦法轉學,至少也得轉班。
8月23日,距下學期正式開課的9月1號,尚有一周時間,縣一中的全體教職工就到校開了個會,會議的一項重要議程,就是由校長親自宣讀的一個文件:“……茲宣布:邱志同志不再擔任初二年級的物理老師,轉后勤處另行安排工作……”。
干上生活管理的邱老師,對男生宿舍的衛生狀況,管理頗為嚴格有效,訓導起來,也越來越有一套一套的了。因此,間或也能在有關后勤工作的會議上,露露臉講講話,人們還是稱他為“邱老師”。
與他同時進校的那一批老師,多多少少都有了點變化,不是帶長字了,就是升職了,最次也是長期的班主任吧。可是邱老師呢?做了近10年的生活管理老師,一直都是男生宿舍的管理員。邱老師的心里,因此而為自己憤憤不平了:“再咋說我邱志的這個紅本本,也是國家發的、到啥時候都承認的大學文憑。要管管衛生我也認了,可是,至今連個副職都沒撈上一回。算了,惹不起我躲得起”……
寫《請調報告》的時候,邱老師的心情頗為糾結,是那種既無可奈何,又一氣之下的心情。
其實,邱老師商調而去的學校,離一中不是很遠,在同一條大街上,一中在這頭,鎮初級中學(邱老師去的時候,這里還是“鎮中心小學”)在那頭。
后來作為校本部的代理后勤副主任,他喜歡在校園的每個旮旮,每個旯旯里摸來摸去,越是一般人意想不到的細微之處,他就越是興趣盎然。盎然到在小拇指的指尖兒上,裹上一層雪白的餐巾紙,再吐上口唾沫星子,繼而,又豎起特意留長的指甲蓋兒,佝僂著腰背,對準某條細微的縫隙處,刀片一樣的一劃而過,于是,餐巾紙上就有了淡淡的塵跡一點,若有若無的留了下來。
“哼哼”,每每查出此種情況,他的嘴角都會微微上翹一下,一縷老練的笑意,在他那豌豆角一樣的眼角上流露出來。這是他多年形成的習慣——雖然魚尾紋在與日俱增,但笑的內容和方式,卻越來越老練。他知道,他巡查衛生的一絲不茍,總算有成績可總結了。更重要的是:人稱“訓導大師”的邱老師,總得有些“訓導”的素材吧。
興許是最后一次巡查的緣故,他的腰背佝僂得更厲害了,似乎是為了檢查得更仔細、更用心、更投入。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他發現了:居然有人如此大膽妄為的亂寫亂畫。
“嚓、嚓、嚓……”。
身為后勤代理副主任的邱志老師,沒有了往常的嚴訓厲導、嚴懲不貸的喋喋不休。而是越來越厲害的佝僂著腰背,緩緩的依次俯視走廊和欄桿。早上剛換上的黑色單布鞋,有八成新,白中雜黃的塑料底兒,半軟不硬的在樓梯間磨蹭,磨蹭得“嚓嚓”有聲,而且,磨蹭的速率越來越慢了,透出一股依依不舍的味道。
“噼里啪啦,嘭!噼里啪啦,嘭……”。
好不容易等到邱副主任磨蹭到樓梯口,剛有一只腳下落到水泥地面上,另一只腳還沒來得及邁下樓梯的時候,歡快的鞭炮聲,就亟不可待的炸響起來了。間或有二踢腳那種更響亮的爆炸聲,平添了幾分熱鬧的非凡氣氛。
“嘢,啥事兒這么熱鬧喲?”,邱副主任微微的打了一個愣怔,在鞭炮聲中嘟噥道。
由于想嘟噥清楚這“熱鬧”的原委,邱老師干脆放下抱著的重負——一個熱水器的包裝紙箱,里面裝滿了書本報章、登記表冊之類的家什,看上去重量的確不輕。再直起腰來,冒著刺鼻的硫磺味,透過濃烈的煙霧,舉目望去。但見:白熾熾的水泥地上,有兩排大紅的小鞭炮,從他腳下開始,斜穿整個操場,一直鋪排到校大門口,正在歡跳著炸響著。再看距離最近的教學樓一樓,外墻上有三排磨上去的粉筆字,更為醒目——
上面是“熱烈歡送邱志老師光榮退休!”。
中間是“為我校即將失去一位偉大的訓導大師而默哀!”。
下面是“四郎老師,一路走好!”。
邱志老師定定的站在烈日下,瞇縫著兩只不大的眼睛,傻傻的看著這幾行字,頭上是午間的火球樣太陽,心里卻冷到了極致。突然覺得自己是如此的胡子拉碴,滿頭硬茬茬的白發。而且面部的肌肉,也不知啥時候開始松泡泡的起伏抖動了。
“哈哈哈……”。
邱志老師突然的仰天大笑了幾聲。
“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
想起了當年的事好不慘然。
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
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
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
我好比淺水龍困在沙灘。
想當年雙龍會一場血戰……”
邱老師步履沉緩的抱起紙箱,獨獨的走出大門,邊走邊用他那極具票友水準的嗓音,吼出了一段如泣如訴的西皮慢板。
從此,邱志老師更喜歡別人叫他“四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