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日麗的時候,許多女子喜歡到商業街買衣服。任是冰雪聰明,也相信
一件漂亮的衣服真的可以讓自己突然迤邐鮮亮起來,不由興興頭頭地品評對比,討價還價,那樣的極盡挑剔,其用心好像是在對付一條容易卡住喉嚨的紅燒草魚,襯出好一片俗世經典的歡喜熱鬧。
那樣的場景卻是我所淡漠的。本是紅塵中極平凡之輩,常常會暗生淹沒于人海的恐慌和尷尬,熙熙攘攘,清晰畢現,似乎總在提醒我與外界的疏離。
所以,更喜歡在夜色里行走。一位詩人說,黑夜咬著白天的尾巴,魚貫而入。夜色就是如此被亮色的尾巴拖出薄薄的陰,再一點點泅開,一層層厚重起來,催得花兒也睡去,染得天地渾然安靜,一派親切而陰柔的感性。
夜,該是第一人稱的,走進夜色,心事也如夜色。當夜來,熱鬧隱去了,世界回到她本來的樣子,我也自在而安和,心神一如嬰孩的微笑。
記憶中有夜雨嘩嘩地潑下來,松糕底皮靴踩在路上水花四濺,休閑大挎包里裝著最喜歡的書,空氣里滿是煙雨伴平生的意味。那時候剛大學畢業,是把一切困惑都看做夜色的年齡,稍微識點愁滋味就如臨大敵,又不時焦急地仰望天相,試圖找到黎明的線索。為了追求一個目標,在夜色里神色匆匆,似乎總是在趕路,讓自己走得又黑又瘦。那樣的躊躇前途,急遽風塵,似乎不怕輸掉所有的好時光。
后來和心愛的人在夏夜的林蔭道上漫步,被射燈映照得翠綠欲滴的小葉榕樹投下斑駁的夢影。我穿著棉質白蓬裙,絲帶在腰部挽了個精致的蝴蝶結,右腕上有串黑耀石手鏈,是不能窺透到底的黑色,據說最能辟邪怯災。而他是平日常穿的黑色短袖襯衫,沉穩中透著體己。我們十指緊緊相扣,熟悉對方掌心里每條隱秘的紋路。搖晃的手臂像輕輕地劃著船,好像這樣悠閑行舟已經許多年了。星光大道兩旁的路燈一盞盞恪盡職守地亮著,如侍女嚴妝以待,我們就這樣在亮麗華燈中一直走下去,一步,又一步,走進前方的夜色里,似乎盡頭就是地老天荒。
夜色里,最愜意的歡聚是在長江邊的夜色里吃燒烤。煙霧彌漫中人們圍坐著一桌又一桌,人聲鼎沸里私語也得高聲大嗓,語調里還透著羊肉串的孜然味兒。點幾扎啤酒,咕咚一股腦地倒進玻璃盅,誰豪飲或者誰推杯都不介于懷。人生得意須盡歡,只需把爽朗的江風下酒,對沉沉的天宇放歌。羨慕地看一位美女把剝好的水煮花生仁放進紅唇白齒之間,再把花生殼往哪個男孩子的頭上扔去,扔出了一串哄笑聲,一時間潮水涌夜色,意氣生云間。
酒殘無語,夜色深濃如巨硯里盛得滿滿的墨汁,回家吧。有時候是一個人,閑閑地告別了一群意興未盡的朋友,簡易旗袍的袖口上金線滾邊隱隱閃爍,食指上拎只輕便的鑲水鉆小皮包,不停地晃蕩,晃蕩。高跟鞋敲在人行道瓷磚上發出清脆而寥落的聲響,如高高低低的音符散落在樹蔭的五線譜上,和弦來自遠處高樓上彈奏的吉他,是《月亮代表我的心》,也是深藍色的形容詞。偶爾擦肩而過的人,衣袂間有清爽的薄荷氣息。天空謝幕了,不知眼前風景是臺前還是幕后,如此云淡風輕,歲月靜好。
夜色中閃爍著萬家燈火,總有一盞燈是為我而點的吧,應該是那種特別溫馨的橘黃色燈光,似乎天地蒼茫,卻有那團橘黃色是我暖暖的人間牽掛,不由在黑暗中微笑了,眼波如靜水深流中的水草。迎面走來幾個女孩子,二十來歲的模樣,齊齊穿著韓版吊帶裙,唇彩很靚如驚鴻掠過,卡通娃娃般的嬌俏身姿推搡著歡笑追逐,如落落的園子圍墻邊搖曳幾支艷生生的三角梅,生氣染紅了一條街。
有時候在陽臺上,穿過繁花葉隙仰望夜空。滿天繁星也好,明月當照也好,都是借了夜色的凝重來表現自己,不免喧賓奪主。喜歡偌大的天空中只有三四顆星星若明若暗,有心事欲說還羞的樣子,于是,我的夜,顯得如此深邃而含蓄,一點點地暗,一點點地苦,一點點地往下沉,不是咖啡猶自欣賞的小資情調,也不是苦丁茶回甜暗藏的禪意,而是中藥,中藥的顏色,中藥的氣味,終于領會到這份苦味須誠心接受,才能活絡七經八脈,舒暢五臟六腑。
想起蔡琴的那首《三年》,小提琴拉得婉轉悠揚,桌上寒燈欲滅,紫色旗袍緊裹憔悴婀娜的身軀,倚門黯然回首,若等到那人來時,衣衫舊,人已老,一彎殘月也消失在了天邊,自是幽怨暗生。如此望眼欲穿的愛情,需要慢慢品味,當然,一定要熬一杯釅釅的夜色。
沉淀了少年英氣之后,也有過與天的對話。有的夜晚,我默默地看天,說,你看你,千年萬年一副無情的樣子,你可認得我?天說,當然認得,每天的夜色里,我在看你慢慢變老,只是,多年以后,我將記不得你今天的模樣了。夜色在我心頭一凜。心情像沒有戴指套的素手在琴弦上一抹,金屬的泠泠音質里有明快的勒疼,然而總是清風般的優美享受。
夜色看得多了,漸漸明白人生景色也就是黑暗漩渦中生出的一春一秋,一榮一枯,春去秋來,榮枯隨緣。有些困惑急不得,只有耐心靠時間來一點點解答,若真得解了,怕又生出“只是當時已惘然”的慨嘆,而有些疑問,根本就沒有答案。還有的人生,像《半生緣》里闊別重逢的曼楨和世均,無論誤解還是無解,結果已經并不重要了。
這樣的尋尋覓覓,求解人生,我還來不及轉身,天色已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