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申家壽)
只有親歷戰(zhàn)爭的人,才能體驗戰(zhàn)爭的殘忍;只有親歷戰(zhàn)爭的人,才會懂得和平的重要。世間,沒有一個人會真正喜歡戰(zhàn)爭 ,但,一旦有了戰(zhàn)爭,又不得不去勇敢地面對死亡。
——題記
一
1978年春,我們部隊要到西藏亞東去執(zhí)行重要任務(wù)。此去雖不是打仗,但雪域高原山高路險,翻車死人和缺氧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誰都不敢說是裝在保險箱里。出發(fā)前通報的一車新兵在二郎山葬身山谷尸骨未還的惡性事故,令人膽寒。出發(fā)前的頭天晚上,妻子抱著我哭了一整夜。她說:“我肚子里你的骨肉還沒有生下來,路上太危險,你要是回不來,他出世就沒有父親,我該怎么辦?”
當年10月,我們部隊順利完成任務(wù)返回原駐地瀘州。萬幸,去來萬里之險,一路平安,沒有一個人永遠留在雪域高原。從西藏回到瀘州的第三天,妻子就生了一個男孩,我給他取名叫“兵冰”,其意是紀念我在冰天雪地的西藏當過兵。我請假一個月在家照顧“月母子”,日子挺難過,白天要洗屎尿片,晚上娃兒哭得睡不著,當個父親真是不容易,第一次感受到了作父母的艱辛,第一次真切地有了感恩父母的想法。
妻子生產(chǎn)還差三天滿月,我就接到部隊要到云南前線去打擊越南的命令。這一真正生離死別的消息,對我和妻子都是致命的精神打擊。我不敢給妻子講實話,只說是有點緊要事情要提前回部隊去。走的時候, 眼里噙著淚花,不停地親吻妻子和兒子,遲遲不想離開。
到了部隊,營區(qū)內(nèi)已沒有往日的喧鬧,到處都是緊張備戰(zhàn)的身影,還能隱約聽到家屬院里傳出的女人嗚咽聲。營區(qū)內(nèi)一派緊張、靜寂、悲情色調(diào),讓人窒息。真是沒有不透風的墻,回部隊的第三天中午,妻子抱著剛滿月的兒子來到我的宿舍,一進門就放聲大哭,她說:“這回你真的可能回不來了,要真的是那樣,孩子這么小,我該怎么辦?”我木木地看著妻子和兒子,新人就要永別了,一種死亡的痛苦襲上心來,忍不住抱著妻子和兒子一起流起淚來,是那樣的凄然。男兒有淚不輕彈,到了這個時候,恐怕誰人也無法做到,除非他不是人。再過四個小時,部隊就要出發(fā)了,我不想看到妻子抱著兒子哭著為我送別,帶有點強制性的手段把他們送回家。一到他家,我一只腳在門內(nèi),一只腳在門外,就把兒子交給了妻子,不敢多停留一秒鐘,不敢多看他們一眼,不敢多說一句話,轉(zhuǎn)身就走,身后即刻傳來妻子和她媽媽的凄然哭聲。
離開妻子、兒子到了街上,我找了一個理發(fā)店理發(fā)。理發(fā)師問我理什么發(fā)型,我說推光頭。理發(fā)師不解地問是啥意思。我說叫你推你就推,少廢話。理發(fā)師把我的頭推光了,叫我去洗,我說不洗,站起身來就走。理發(fā)店的人都奇怪地看著我。他們哪知道,打仗是要剃光頭的,剃了頭就是生命的賭徒。
二
上戰(zhàn)場就是上殺場,一句話就是死,從干部到戰(zhàn)士每個人心里都很明白。
部隊從四川瀘州開往云南個舊,先是坐汽車,后是坐火車,近二千公里的路上,除了汽車、火車的鳴叫聲和指揮員指揮上下車、吃飯、住宿的聲音外,戰(zhàn)士們都一個個抱著槍一聲不吭,這和平時外出行軍時的歡歌笑語成了鮮明對照,安靜得令人害怕。不用說,大家都在想著與死有關(guān)的問題。就我而言,我想的是這次有去無回的可能性很大,父母年高了,我死在他們的前面,誰來贍養(yǎng)他們了;妻子年輕肯定會改嫁,兒子隨其生活會不會受苦。我的這種想法是大家共同的心聲,不能代表的是沒有結(jié)婚的人的那種“連女人味都沒有聞到過就死了不值”的人性渴求。的確,有一位沒有結(jié)婚的戰(zhàn)士就是公開對我這樣說的。如果不說假話,此時此刻,每個人心中是沒有革命的豪言壯語的。
部隊到了個舊,立刻投入了戰(zhàn)前訓練。訓練科目是熱帶雨林地的行軍、戰(zhàn)術(shù)、生存等。干部戰(zhàn)士刻苦訓練的那股勁兒,是從來沒有見到過的,不用領(lǐng)導督促,一個二個自覺地練、刻苦地練,休都不休息,忘了命地干。“平時多流汗,戰(zhàn)時少流血”,死亡已經(jīng)來臨了,哪個不敢不認真呢?也許這就是活著的可能希望。我是一個營級干部,平時一般都是指揮,很少與戰(zhàn)士們一塊兒練,這下一改常態(tài),真正的既當指揮員,又當戰(zhàn)斗員,時時與大家摸爬滾打在訓練場上,不好的科目,還虛心請戰(zhàn)士來教,甘當戰(zhàn)士。干部對戰(zhàn)士訓練的要求更嚴了,戰(zhàn)士更服管了。管理者與被管理者之間,一下是那樣的和諧,平時的矛盾和敵意消除得一干二凈。一名戰(zhàn)士在一次訓練中動作沒有按要求做,我順手給了他一棍子,那個戰(zhàn)士不但沒有記我的仇,反而晚上請我喝了一臺酒,口口聲聲說我打得好,打得對。
此間,除了玩命地訓練之外,剩下的大家就是拼命地享受。每個人身上有多少錢 用多少錢,你的用完了用我的,我的用完了用你的,錢大家打伙用,東西大家打伙吃,不分你我,跟共產(chǎn)主義一樣。最反常的是抽煙,會抽的抽得更兇了,不會抽的學抽起來了 ,而且盡買好的抽,金沙江、大前門之類的統(tǒng)統(tǒng)靠邊放。炊事班做的飯菜少有人吃,大家都到街上去毫不吝嗇地大把花錢買當時當?shù)啬軌蛸I到的最高檔的好煙好酒來享用。一個小小的乍甸場上所有的食品店一掃而空,所有的餐館都暴滿,大家一個勁地猛吃、猛喝、猛抽,不行了還得往嘴里死撐。
三
在云南個舊乍甸訓練了倆個來月,部隊就開進了進攻出發(fā)地——河口一線。
總攻發(fā)起時間定于1979年2月17日拂曉6時。戰(zhàn)斗打響的頭天晚上,各個連隊統(tǒng)一給戰(zhàn)士們加餐,雞、鴨、魚、肉……,擺滿了一大桌,面對最后的一頓晚餐,一些人放開肚皮,豪飲豪喝,高聲劃拳行令; 一些人則不吃不喝,木木地坐在桌子前一動不動。平時能說會道的指導員的祝酒詞亦只有干巴巴的一句:“戰(zhàn)友們吃好一點。”而且還有點哽咽,場面極為悲壯。
喝了壯行酒的當天晚上,我們部隊就向具體的進攻出發(fā)地開去。一路上,大家屏住呼吸,一聲不吭,步子輕快而又特別沉重。
我們團的主要任務(wù)是打穿插,亦就是在總攻未發(fā)起前偷渡過中國和越南的界河——紅河,進入越南的國土,從敵人防御的空檔中插到敵人80公里外一個叫狼格母的地方,在那里構(gòu)筑工事,堵住敵人的退路,保證正面進攻的大部隊全殲敵人。但凡懂得軍事的人都知道,擔負打穿插的部隊,是部隊準備全部舍去的“卒”,一般都是有去無回或者去多回少,這點,我們每個干部戰(zhàn)士心里都十分清楚。拂曉四點左右,紅河邊就響起了密集的槍聲,不用說是先遣部隊偷渡被敵人發(fā)現(xiàn)了。我的心一下緊了起來,不用說,有不少戰(zhàn)友已經(jīng)葬身河底了,血染河水,場面一定很慘。
我是營的副教導員 ,營里分配我?guī)ЯB。任務(wù)是在大部隊偷渡紅河后,于天亮時分在龍金從工兵架設(shè)的浮橋上護送騾馬大隊過河,尾隨大部隊跟進,搞好后勤保障。天剛一亮,我們就接到了過河的命令。我把六連的排以上干部集中起來,簡單說到:“過河后,我們跟不上大部隊的可能性極大,孤軍深入,有可能被敵人包餃子,大家要活活在一起,要死死在一起,一個也不準去當狗熊。”大家聽了我的話,一個個點頭默不作聲,我不敢多說,眼里噙著淚花,一揮手:“出發(fā)!”
這時,全線的總攻已經(jīng)開始,到處都是震耳欲聾的炮聲和紛飛的彈雨,死活只有靠運氣了。我們一過河,就按預定的方位和路線冒著彈雨勇敢地拼命往里插。前面的大部隊早已不知去向,我們一個連隊成了最后的孤軍,而且有騾馬,目標很大,行動不便,隨時都有被殲的危險。部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個勁地急速前進,有一個貴州安順的新戰(zhàn)士走不動了,掉在了隊伍的最后頭。此時,掉隊脫離隊伍就等于死亡。我去幫他背背包,他還是說走不動,這時已經(jīng)落下隊伍300多米了。形勢危急,我心一橫,把他的槍拿過來,扛起就往前跑。那個掉隊的戰(zhàn)士見到我把他的槍扛跑了,一下不知從哪里來的勁,跟著就跑了上來,從此再也沒有掉過隊。槍是打敵人保自己的,沒有了槍亦就沒有了自己,求生的愿望產(chǎn)生了巨大的力量。
翻過了一座山,我們就看到了大部隊,他們被敵人阻擊了,死了不少戰(zhàn)士。一看到大部隊,我們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雖然進入了更深的險境,但還是有了一定的安全感。部隊邊打邊進,渡過龍金河,天就黑了。全團擠在不到一平方公里的龍金河邊過夜。這樣密集的隊伍,要是敵人偷襲或炮擊,死傷的慘狀是可想而知的。大家極度恐懼,隨時準備迎接死神的到來。一夜間,大家第一次體會到了又怕又冷又餓的滋味。我潛伏在河邊的草叢里,一刻不停地觀察注視著四周的動靜,害怕敵人摸過來。開始,有一位戰(zhàn)士緊挨在我的身邊,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難道是被敵人當“舌頭”抓走了,我一急便摸著四處尋找,原來他發(fā)現(xiàn)了越南人在河邊挖的一個坑,躲到里面去了。求生沒有什么不對,少死一個也是好事,完全可以理解,我們沒有責怪和叫走他,讓他在那較為安全的地方躲著,一直到天亮。
四
第二天天剛亮,部隊繼續(xù)前進。其序列是三營、一營、二營,我?guī)ьI(lǐng)的六連仍然斷后。
部隊經(jīng)龍金、周登到“三八七”高地。剛出發(fā)不久,前面就響起了不太密集的槍聲和炮聲。估計是先頭部隊遭受到了小股敵人的攔阻。倆小時后,“三八七”高地上響起了劇烈密集的槍炮聲,就象大年三十晚上千家萬戶同時燃放鞭炮那樣“嘩嘩”地響成一片,讓你分辨不出哪是槍聲,哪是炮聲。不用說,擔任尖兵的三營碰到了硬火,在打大仗、惡仗,許多戰(zhàn)士已經(jīng)倒下了。
這時,我?guī)ьI(lǐng)的六連已推進到了“三八七”高地腳下的周登村寨,第一次目睹了戰(zhàn)爭的慘景:路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十具我方戰(zhàn)士的尸體。有的有頭無腳,有的有腳無頭,有的有手無腿,有的有腿無手,有的只剩下了一個腹腔,內(nèi)臟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這是被敵人炮火攔阻射擊犧牲的尖兵排戰(zhàn)士。有一具頭被打得粉碎的尸體,我依稀還能辨認出,他是我的云南鎮(zhèn)雄老鄉(xiāng),一連的連長廖有文。出發(fā)時他帶的一連是全團的尖兵連,走在全團的最前頭。我知道他兇多吉少,出發(fā)時去同他握手,祝他勝利。他一反常態(tài)板著個臉,連手都不跟我握,扭頭就走,好象他對自己的死亡已經(jīng)預料到了。這位老鄉(xiāng)戰(zhàn)友就這樣地走了,我連去撫摸一下他的尸體的機會都沒有。
正當我們驚恐之際,更慘烈的場景出現(xiàn)了:三營的兵從“三八七”高地上四山八里地敗退下來,一個個你背我,我扶你,不是頭破就是手斷,不是手斷就是腳傷,血滿全身,而且還有人驚呼:“敵人從后面追過來了,我們被包圍了!”一下把后繼部隊搞得亂成一片,不知所措。原來,三營在“三八七”高地遭到了伏擊。什么叫兵敗如山倒,這下我真的體會到了。
三營敗陣下來,團里及時調(diào)整部署,由一營在強大炮火的支援下進行反擊。經(jīng)過四個多小時的浴血奮戰(zhàn),終于拿下了“三八七”高地,打出了西線第一個戰(zhàn)斗英雄——山達,全團振奮。一營占領(lǐng)了“三八七”高地后轉(zhuǎn)為固守,沒有水喝,上級命令我們后續(xù)部隊想法解決。于是,我就帶著六連“違反”戰(zhàn)場紀律,把越南村民喂的幾十頭水牛趕進他們的甘蔗地里,鳴槍驚嚇,讓其在甘蔗地里狂奔,將越軍埋在地里的地雷踩響,牛被炸死了,地雷排除了,我們就進入甘蔗地里去砍甘蔗,一人扛一捆,送到山上去為陣地上的戰(zhàn)友們解渴。這一舉動竟成了電影《高山下的花環(huán)》中的一個情節(jié),我感到非常驕傲。
五
“三八七”高地打下來以后,我們?nèi)隣I由后衛(wèi)轉(zhuǎn)為前衛(wèi)。我亦從此擺脫了騾馬大隊帶領(lǐng)六連歸了隊,去投入到真槍實彈的流血戰(zhàn)斗。
打下“三八七”高地的當天晚上,我們?nèi)珷I從周登爬到山上,將攻擊“三八七”高地有功的一營換下來休整,接替他們的防御與進攻。我和通信員住在一個既可防身又可觀察外界的貓兒洞里,洞很潮濕,加上倆天沒吃沒喝,冷、餓、怕交織,我倆眼直冒金星,連一點兒力氣都沒有。此刻,除了想到死以外,其它的如父母、妻子、兒女之類的東西,已經(jīng)麻木了,不想了。
這一夜,我們估計敵人要反撲進攻的戰(zhàn)斗沒有發(fā)生,一夜平安無事,生命又得以延續(xù)。第二天上午,正當我們餓得快要不行的時候,后續(xù)部隊給我們陣地上送來了祖國人民的慰問品,一人一個蘋果,一人一雙鞋墊。這是祖國人民送來的,大家絕望的心情立刻發(fā)生了變化,拿著慰問品看了又看,就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用。頃刻間所有的人淚流滿面,泣不成聲。這是在異國他鄉(xiāng)面臨死亡的一種特殊心里感受,只有親臨其境的人,才能真實地感受得到。
下午,我們接到開往“四0二”高地的命令。這是我們下一步進攻“代乃無命高地”的進攻出發(fā)地。部隊出發(fā)時,團參謀長吳忠祥給我下達了一項重要任務(wù):看守一堆放在“三八七”高地的彈藥,吩咐移交給后續(xù)部隊才能離開去找大部隊。部隊一走,“三八七”高地只剩下了我和通信員,后續(xù)部長在哪里,是哪一個部隊又不知道。脫離了大部隊,且又只有倆個人倆條槍,打游擊戰(zhàn)的小股越軍又多,無疑,執(zhí)行這樣的任務(wù)等于死亡。但我和通信員都作好了光榮的準備,互相告誡,寧可死也不能落到敵人手里。還好,剛等了半個小時左右,后續(xù)部隊就到了。我和通訊員匆匆作了移交,拔腿就沿著大部隊走的那條路去追趕大部隊。這是一條熱帶雨林小道,似路非路,要不是大部隊前進時留下的明顯踩踏痕跡,我倆根本找不到方向。路上不但會碰到打游擊的小股越軍,而且還會碰到毒蛇,隨時都有生命的危險。我和通信員互相鼓勵,大著膽子,硬著頭皮,慌恐地拼命朝林子深處進發(fā),謝天謝地。兩個小時以后,終于安全順利地追趕上了大部隊,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部隊趕到“四0二”高地,天就黑了。我和通訊員在營里的安排下,躲在一個大石頭下休息,準備第二天大戰(zhàn)。一夜,四周零星槍聲不斷,我們每個人高度緊張,沒有一個閉過眼。
六
進攻代乃無名高地,是我們二營的主要任務(wù)。
戰(zhàn)斗是我們進入“四0二”高地的第二天中午12時正式進行的。我們部隊一進入攻擊出發(fā)陣地,炮火就向代乃一匹山進行轟擊。開始幾天的戰(zhàn)爭,我都是在后面,沒有親歷其境,對戰(zhàn)爭的壯觀情景感受不深,這次親臨其境,心靈受到了極大的震憾。成千上萬發(fā)炮彈鋪天蓋地地砸在代乃山上,持續(xù)半個多小時,炮彈爆炸后騰起的蘑菇云此起彼伏,十分壯觀。此時,我忘記了死亡,從戰(zhàn)壕里站起來觀看,五連連長趙遠祥一把把我拖下戰(zhàn)壕,大聲罵道:“媽的,你真的不怕死!”多好的戰(zhàn)友啊!
炮火一停,部隊就躍出戰(zhàn)壕,發(fā)起沖擊。四連從左路進攻,六連從右路進攻,五連作預備隊跟隨營指揮部。戰(zhàn)斗打得異常艱苦。六連連長楊忠久進攻到代乃的半山腰就身負重傷被抬下火線,天黑以前有四十多名戰(zhàn)士死亡。天黑之后,戰(zhàn)斗繼續(xù)進行,代乃山上燃起熊熊烈火,是敵人的燃燒彈引燃了山林,槍炮聲劃破夜空,傳得很遠很遠。六連一排長謝志熙在步話機里給營里焦急地報告:“我們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無名高地,敵人還在反撲,我們陣地上只有幾個人幾條槍了!”營長聽后指示我上山去看看。我二話沒說,叫通信員跟我出發(fā),可通訊員已經(jīng)倒在草叢中睡著了,我喊不醒,就在他的屁股上狠狠打了倆棒棒。他被打醒后沒叫痛,翻身起來跟著我就走。
營指揮所離代乃無名高地有三公里多,全是熱帶雨林,沒有路。我?guī)еㄐ艈T只能按方位前進,只身摸索在叢林中,怕敵人又怕野獸,非常恐懼,但還是不停地拼命往前走,不敢停下來。我和通信員時而并肩,時而一前一后,始終靠得很緊,準備死活都在一起。爬上一個斜坡,我倆從倆個山頭的中間摸過去,覺得走得很遠很遠了,有點不對頭,于是按約定的信記號拍三聲槍托與高地上的人聯(lián)系。原來我們的人在我們身后的那座山頭上,我和通信員趕緊回頭。好險啊!險些兒自投落網(wǎng),差幾十米就進了敵人反撲的潛伏區(qū)。
我和通信員爬上六連已占領(lǐng)的無名高地,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六連一排長謝志熙他們正在修筑防御工事,準備天亮時敵人的反撲進攻。原來他們還有近百人。當時報告只有幾個人幾條槍,是因為剛剛拿下陣地,叢林大而密,天又黑,看不清楚,人沒有收擾來的緣故。
七
代乃無名高地是越南老街、寶勝通往沙巴的一個支撐點,戰(zhàn)略位置非常重要。我軍占領(lǐng)了就可以作為進攻沙巴和甘糖的依托;敵人奪過去,就有可能把我軍壓在黃連山下進行殲滅。
這山頭,敵我雙方是一定要激烈爭奪的。
我們的工事還沒有修好,敵人就開始進行火力偵察,輕重機槍胡亂射向我們的陣地,打得樹枝、泥土亂飛。我意識到一場惡戰(zhàn)就要到來,于是與六連一排長謝志熙指揮隊伍迅速進入防御位置,準備迎接敵人的大規(guī)模進攻。天一亮,我們陣地上就遭受了敵炮火的猛烈轟擊,炸得地動山搖,塵土飛揚,在我身旁的倆個戰(zhàn)士被炸飛上了天,其它方位的戰(zhàn)士肯定也是這樣的結(jié)果。
敵人的炮火一停,成群的敵人就向我們陣地發(fā)起沖擊。我和六連一排長謝志熙一面指揮戰(zhàn)士們用沖鋒和手榴彈阻擊,一面呼喊我方炮火進行攔阻射擊。我方炮火打得很準,炮彈在我們陣地前沿地帶爆炸,敵人的尸體一具具被撕裂,高高地拋向天空,散落下來的腸腸肚肚,腳腳手手掛在樹上,就象掛的香腸和臘肉。越軍作戰(zhàn)很勇敢,傷亡大亦拼命往上沖。一批倒下了,一批又上來,在我防守的口子上,沖上來了倆個越軍士兵,他們倆一突入我的陣地,就被我和另外一位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活捉,他們沖上來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活捉得很容易。我們的戰(zhàn)士打得也很頑強,除了死的以外,傷者沒有一個下火線。在陣地南側(cè)的一個位置,戰(zhàn)斗英雄阿爾子日和一名新戰(zhàn)士并肩戰(zhàn)斗。那新戰(zhàn)士不斷地向敵人投擲手榴彈,但最后一次縮下頭后再也沒有抬起來了,阿爾子日怒道:“你他媽的還怕死,快給我投!”說完伸手一抓,這個戰(zhàn)士的腦袋與身體已經(jīng)分家了,是敵人炮彈的彈片飛起來削掉的。戰(zhàn)士們的鮮血浸泡了戰(zhàn)壕的泥土,用手抓起來一捏,血珠珠就往下滴。就這樣,我們連續(xù)打退了敵人的十八次沖鋒,牢牢地控制了陣地。
當日下午五時左右,我們六連撤出戰(zhàn)斗,交由七團二連防守。打仗的時候各自為戰(zhàn),撤出收攏時才發(fā)現(xiàn),隊伍只剩下了一半,而大部分都有傷,很多戰(zhàn)友都永遠地留在了那個山頭上了。活著的人一相見,抱成一團哭到一起,是慶幸自己還活著還是為死去的戰(zhàn)友,誰也不知道,說不清,只知道一個勁地哭,一直哭到離開用自己鮮血染紅的陣地。
八
從代乃無名高地撤下來以后,我團一直在“四三二”高地南則一帶休整,沒有新的戰(zhàn)斗任務(wù)。每天聽從前方傳來的槍炮聲和看擔架隊運下來受傷、犧牲的戰(zhàn)友。
此時,在無名高地上犧牲的戰(zhàn)友還有二十多具遺體存放在“四0二”高地最北側(cè)。為了保護戰(zhàn)友的遺體,不讓敵人和野獸損害,團里決定我和通信號張忠孝繼續(xù)留在此地看護,等待擔架前來運走。
“四0二”高地距“四三二”高地兩公里左右,前面雖然還有我軍的37師和50軍的149師在戰(zhàn)斗,但離“四0二”高地至少十公里以上。事實上,我和通信員是叢林中孤獨的倆個人,一旦被越軍的游擊隊員發(fā)現(xiàn),必死無疑,我倆作好了光榮的準備,發(fā)誓死也要與戰(zhàn)友的遺體在一起。
面對險境,我和通信號焦急地等待著擔架隊到來。可是一天過去了,到了天黑盡,還沒有見到擔架隊的身影,我倆更加驚恐。為了安全,我倆把二十多具戰(zhàn)友的遺體一具一具地從開闊地搬運到一個相對比較隱蔽安全的石崖下藏好,然后分工一人各守東西兩個路口,既保護戰(zhàn)友的遺體,又保護自己的安全。這一夜,我倆的神經(jīng)一直繃得很緊,不敢閉一下眼,不敢出大氣,時時刻刻警惕著來自四周的各種大小動靜,一點風吹草動頭發(fā)都會豎起來,同時還又冷又餓,好不容易才安全地熬到天亮。
第二天,我倆又焦急地等待擔架隊的到來,可怎么也等不到,又無法與團里、營里取得聯(lián)系。于是,我倆只能在危境中等待,要死都要與死去的戰(zhàn)友們在一起,不能丟掉他們?nèi)フ掖蟛筷牎5搅酥形纾瑩荜犨€是沒有到來。此時,我和通信員餓得快要撐不住了。為了支撐下去守好戰(zhàn)友的遺體,通信員主動提出去山下溝里打一壺溪水來充饑,我雖然知道他只身一人下山危險,無奈也只好同意了。通信員下山在叢林中消失身影后,我的心一刻也沒有安寧下來,一直為他的安全擔心,要是連他都犧牲了,我也就沒戲了。可是還好,不到二十分鐘,他終于打滿一壺溪水回到了我的身邊。
下午三點半左右,我倆急盼的擔架隊終于出現(xiàn)在了我倆的眼前,而且還有一個排的兵力護送。傾刻,我倆懸著的心全落了下來。擔架隊一到,大家來不及說什么,就無比神速的速度將二十多名戰(zhàn)友的遺體放在擔架上,抬起就快速往山下走。
我倆與擔架隊一塊前行,到了“四三二”高地與“四0二”高地的分界處,擔架隊從一條岔路走了,我倆從另一條岔路爬上一座山頭,回到了大部隊的懷里,此時那種有了安全感的心情,無以言表。
九
我軍三十七師打下了甘糖,50軍一四九師就打下了沙巴,我們就接到了停戰(zhàn)撤回祖國的命令。我團是第一個最先進入越南的,也是第一個撤出越南的。命令一到,大家歡呼雀躍,喜形于色。我們夜間沿谷柳、寶勝、老街的公路往回撤,速度很快,每個人生命有望,心里擔心的是害怕遇到小股越軍的阻擊和追擊,都暗暗在心里為整個部隊祈禱,千萬別出問題,安全回國。
往前打不覺得,往回走看到我們打過的地方,戰(zhàn)爭的破壞性顯露無余。谷柳、寶勝倆個縣城和老街一個省城,全是一片廢墟,沒有一棟好房子。
從老街過橋進入河口我國的土地,回國了,回家了,踏實了,安全了,生命有保障了,大家振奮了,不顧指揮員的禁止,違令情不禁地歡呼跳躍起來,高喊:“我們勝利了!”“我們回國了!”“我們回家了!”當晚回到目的地,大家一放下身上的東西,倒在潮濕的地上就睡著了。一直睡了倆天時間才醒過來,一個多月的戰(zhàn)爭大家實在是太累了。
我們先回國的留在邊境上繼續(xù)防御,后回國的直接到內(nèi)地休整。當我們在邊境上防御了一個多月從河口撤回原駐地時,已經(jīng)見不到人民群眾歡迎解放軍凱旋的場面了,見到最痛心的事是公路邊那倆個埋犧牲戰(zhàn)友的山頭,從山腳到山頂,一圈一圈地埋,一個個黃土堆,一個插一個木牌子,一個連隊犧牲的人不多,但把全軍的集中起來埋在一起,就是滿滿的倆座山頭,那是我們的戰(zhàn)友,戰(zhàn)爭是多么的殘忍,他們永遠留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