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小村的關系就是村頭的小溪與溪水里的魚的關系，誰也離不開誰，就像母親與炊煙，炊煙與山風。有時，我就對著天空，借著云朵發揮想象，突然感覺奇怪得很，為何父親與母親的關系竟然就不如他和小村的關系？就不如母親與馱馬的關系？那時刻，像從小書包里掏出爛筆破書一樣輕而易舉地把這些問題從腦袋里掏出來并擺在面前仔細想的時候，忽然感覺，事情突然變得復雜起來，幾乎把自己弄成了一團麻。面對如此的復雜，我敢斷定我是呆的，腦袋像一記一晃好多年沒打潤滑油的鐘表，秒針、分針都站立著不動，向一邊歪著，可日子照樣向前奔跑，就從矮墻根一帶的陽光挪移可以覺出。
我在矮墻根一帶想這些問題的時候，是可以看見日子的足的，就長在螞蟻的身上，探出來就在泥地上，密密麻麻，把陽光抓得癢癢，同時，陽光也給我些癢癢。于是，自己使出手，伸進肉身，在上面留下些血樣的紋路，可癢癢依然賴著，越發讓人心慌。這時，突然就渴望起父親來，就像饑餓的人渴望米飯。我說過，長舌盡管一直在我面前說我外婆的不是，可我顯然已經離不開他，就像一開始他離不開我。但是，此時此刻，他哪怕立即就明白我的心思，而且瞬間把手伸進肉身為我搔癢，甚至手到癢除，干脆利落，可我仍然會毫不猶豫地拒絕他，就像螞蟻奇怪地拒絕青蟲；土會狗雖然是外婆向我派出的愛的使者，我也知道它的舌頭絕對勝過長舌的手，可我還是稍嫌粗糙或是骯臟。我明白，長舌的手、土灰狗的舌永遠也觸摸不到我的最柔軟部分，不像父親的手，盡管爬滿了老繭，只要隨時伸過來，就會順利地觸摸到我的心、護到我的肝。像習慣上樹的螞蟻、蟲子能順利地找到紋路，沿著紋路進進出出，讓樹舒服。這時候，要是能得到父親的手，我寧可不要春天賞賜的這陽光，不要外婆送來的好吃的米粑粑。
從小，我就是喜愛父親的。外婆說過，我出生了，長得細皮嫩肉的，與母親很有幾分酷似。為此，外婆甚至還為我扎個辮子呢，好多不熟悉的人見了我，竟然說：“這小姑娘水淋淋的。”于是，我就暗自笑：“逼急了，也能像許多男人隨時就掏出個東西來，和對著電線桿撒尿的狗沒什么兩樣。”可我好像就是故意和母親對著干，不但平時說話做事偏向父親，而且長相也是朝著父親一邊的，漸漸地，不知不覺就長成了明顯具有父親特征的馬臉，頭發也和他一樣生硬得難受，我甚至還很快學會了父親特有的“外八字”走路姿勢。
想著父親的手的時候，突然就覺得肉身上的癢癢減輕了許多，或者說已經感覺只有暖和存在了。事實上，父親的手在哪里？為村民忙碌著呢，即使偶爾沒有忙碌，也絕對不可能騰得出來為我搔癢。父親的身影是很難見到的，就更不必說手了。
我覺得，就像一條船，整日在水里才成其為船；父親，整日在村子里才算是村干部。他每天天不亮就出去了，不是一般的早，就跟村子里的那些公雞差不多。我斷定，他就是從雞叫聲里打開房門出去的。門環一響，母親的罵聲急著就趕來湊熱鬧。我說過，父親在家里是一只永遠的落湯雞，永遠被母親的罵聲淋得濕漉漉的。于是，雞叫聲、開關門聲、腳步聲、母親特有的罵聲、二弟的哭聲，全都上來了，在夜色中，匯成宏大的聲音激流，要是父親落在這些聲音匯成的流中，盡管他小時候就學得一身玩水的本事，仍然會被淹死的。
父親深知這一點，無數次走出門去，就不再理會聲音的浪，聲音的流，走得那么干凈，那么純粹，不留一絲痕跡，他身后的夜色依然那樣濃厚，像一塊麻布，把家里和村子阻隔成了兩個世界。好多次土灰狗在我的暗示之下一路追趕過去，照樣一無所獲。每當這時，我就會罵死土灰狗，把最難聽的話一堆一堆地吐給它，就像吃魚、喝酒的人順理成章地把口水和魚刺吐給它。但我不是破口罵，絕對不像母親那樣，弄得左鄰右舍不安寧。我只是在暗自罵，而且讓所有的罵聲從眼神里流露出來。我明白，這種方式在整個世界上，恐怕只有土灰狗是讀得懂的。
稍微長大一些的時候，我突然對村子發生興趣了。突然有一天，我竟然就向父親提出，我也要去村子里走走。原以為父親會很爽快地答應我，卻不料他沉默著，任憑我怎樣央求，好似溪岸的巖石，就連波浪也絲毫不起作用。他再次走出家門奔向村子的時候，我向土灰狗吩咐：“馱上我追趕父親。”追出老遠的時候，夜色越來越濃，從四周圍過來，像巨獸張大了嘴，我和土灰狗仿佛就在它的舌尖上，只要輕輕一動，我們就會落入空腹中，悄無聲息的。
我和土灰狗從晨光中鉆出來的時候，村子里安靜得很，公雞們催醒了村民自己卻躲在一邊睡懶覺去了，路旁只有調皮的露珠在眨著小眼睛，機靈得像小松鼠；偶爾也有一兩株小野草拿著花向我們開玩笑呢。此刻，我的心情出奇的好，不斷用眼神獎賞著土灰狗。一向受委屈的土灰狗總算為自己爭了一口氣，陽光了一回，始終跟在父親后面，不遠不近。父親突然停下來，坐在溪邊捧溪水喝、抽葉子煙的時候，把土灰狗弄了個措手不及。它畢竟是狗，不知道成為人的父親有這一招，依舊把我馱著往前趕，差點就闖到父親的懷里。我像小兔突然遇上了槍口，驚嚇到了極點；土灰狗更急，突然就露出牙齒，甚至還發出了威脅的聲音。是父親躲過了咬，還是土灰狗沒有使狠？或許真的是土灰狗在節骨眼上作了讓步，怎么能因為我而傷了父親？以人比狗，要是我是土灰狗，也會很難的。因此，暗地里覺得，做一條土灰狗也不容易。
我像父親的一條小尾巴，緊緊跟著他，或者說簡直是附在他身子上的，像魂魄那么貼近。土灰狗看父子倆如此親熱，悄悄躲在一邊去了。到底是跟著村干部父子一起進村的，偶爾聽到一兩聲來自其他狗的招呼，它竟然愛理不理，頂多也不過小聲哼一下，那聲音像從很深的山谷里撿回來的，我怎么聽都覺得像那些鄉鎮干部進我家時的聲音。我暗自想，它這樣一來二去，必定會影響干群關系，至少那些群眾家的狗會疏遠它。我可不像土灰狗，哪家突然探出個頭來，只要有聲音閃出，不管是招呼誰，我都會一律脆生生地應回去，水淋淋的聲音輕而易舉就逗開了別人心里的一朵花，于是，就有人把父親和我迎進屋子里。
還沒有坐下，衣兜、褲包就被塞進幾塊紅薯干、幾顆花生之類。我急著吃平常不易得到的這些美食，父親卻在一邊和他們拉家常、聊豐收。父親像在冬天里突然為村民升起了炭火，漸漸的，暖到大家心窩里去了。這時，我抬起頭，就看見村民們笑得異常燦爛，笑聲傳出老遠，父親也笑了，好像心底流出蜜來。土灰狗也不進屋來，我就想，它必定找到好玩的了，也許和它心中的小母狗正在哪家的屋后親熱呢。也難怪平時很難跑遠，像這樣的幽會的確是想都不敢想。此刻，我有好吃的，又有父親在一旁，還過問土灰狗的事干嗎？
一家一戶的走過去，誰都要求我們父子倆進屋坐一會兒，可又哪家都不敢忽略。在村民看來，忽略就是瞧不起。當村干部的父親就是割掉脖子也絕對不會做這種事的，除非是天掉下來，在地上摔個粉碎。這對父親來說，無疑是再苦不過的差事，可他樂意，要不咋會一干就堅持很多年呢？我更是求之不得。要知道，這一路走過去，紅薯干、花生肯定撐破衣兜、褲包，回家夠我享受好多天呢。這樣想著，我心里就有喜悅在飛。
往回走，父親、土灰狗、我都很滿足，表現就有些不同尋常。就拿我來說，見著野草要用手去抓一把，然后使勁向土灰狗擲去，類似于摔鳥羽、雞毛，打不疼的；見著溪水也會捧起，仰起頭大喝一口，足以能夠聽見下肚的聲音，像短促的音樂。土灰狗跑在前面，像個凱旋的將軍，肚子挺得最顯眼。父親最穩重，走著也是走著，不時把手舉起，讓身子盡量舒展開來，像一只鷹懸在村里，盡管在遠處看來，他只是區區一個小黑點，甚至還不如我熟悉的一片梧桐樹葉、一朵南瓜小花。
回家的時候，母親沒少罵聲。母親像舉著鐮刀等待收割莊稼，我們前腳剛進家門，后腳還在門外，罵聲就圍過來了，連土灰狗也不放過。開口就罵：“你個老狗就喜歡瞎逛，咋不就斷了腿？”可我怎么就覺得，她把父親也一起罵了？不見血的刀子捅起人來更要命，更何況，明白的人都知道，事實上，母親是把這刀子直接就捅在了父親的傷口，那痛就連我都感覺到了，就算父親在母親面前只是一棵草、一只小動物也不會沒感覺。我分明看見，父親的拳頭抓緊又散開，如此反復了好多次，抓緊散開都是帶著聲音的。我怎么也沒有料到，父親最終會把拳頭投向自己的胸口，實實在在的一拳，就把自己砸暈過去了。照理，他是最有理由對著土灰狗和我發泄的，當然也包括母親。
父親是在村子里折了腿的，眾所周知。夏季的暴雨說來就來，快得讓人不敢相信。父親不擔心暴雨，擔心的是暴雨帶來的安全問題。夏季他差不多是晝夜守著村子，就像是上天降臨這片土地的一位大神。他像母親守護我們這個家，農人守護自己的莊稼，一絲不茍。如果誰有空閑，去村子里的那條路上揀腳印來數，最多的理所當然就是父親，村南村北的隨處可見。那年的雨實在太猛烈，人走在雨里就像被抽大鞭，保準會留下血印的。可父親顧不上這些，徑直趕往全村最危險的一家--村子東頭老李家。癱瘓的老李被他背出來了，年幼的孩子在他的庇護下安然無恙，可他卻被壓在倒墻下。從此，村子里多了一道跛腳風景。
跛腳風景的挪移，牽動著整村人的目光。要是哪天沒有到村子里，耳朵和嘴巴湊在一起，那是多半在打聽父親的，而父親要是有一天沒能去到村子里，也絕對有他夠受的，我能清楚看到他坐立難安，手腳不聽使喚，由此可以推測，他實際比我看到的還要難受。很難說母親明白這一點，或許就真的不明白。
父親離不開村子，就像土灰狗離不開我。照理，跛了腳，父親該走得少些才是，可事實上，他依舊早出晚歸。有時，哪怕為了某家的家庭糾紛，也會夜半不會。或許是我長大些了，有時竟會生出些擔憂來，土灰狗最懂我的心事，看見我倚在門欄張望，就會沿著去村子的路找尋好長一段，但也多半不會有收獲。那時，我渴盼父親回來，比想吃東西要急切得多，我真怕父親再有什么三長兩短。
往往是這樣，越怕的事越要出現。暴雨的夏季過去，秋天就過得特別順暢，幾乎沒有費父親多少心思。父親到村子里，走走就是走走，就像母親去咱家的菜園，可哪怕就是享受一下自己喜歡的地方的陽光都舒服。
那一年的冬天很可怕，那個寒冷啊，通過下雪一天又一天地加在大地上來，把村子變成了冰窟窿、冰窖子，白茫茫淹沒了大的樹、小的草，小鳥、松鼠也不知凍死了多少。雖然不像今年，被人傳說成千歲極寒，但卻是實在的寒。土灰狗在野地撒尿馬上就變冰凌；母親找不到燃料，屋檐茅草也快扯完了。于是，就有人想得出來，殺狗燉湯御寒。好多狗遭殃呢。可我家的土灰狗卻仍然整天大搖大擺的，一點也沒感覺到殺機就藏在這潔白的雪里。可這樣過了好多天，土灰狗居然沒有遇上危險。由此我明白了又一個天大的道理，殺狗是要看主人的。
殺狗的事件突然多起來，村子里接連不斷有人央求父親徹查殺狗者，這可忙壞了父親的那雙跛腳。父親在寒冷中奔走，村子在雪地里刷刷落淚，誰都看得清楚聽得明白。事情變得復雜是在老林伯家奶崽狗娘被殺之后。7只還未睜開眼的小狗被老林伯用破衣服包著，徑直送到父親眼前。父親當場就落淚了，所有目睹者也無不傷心。活該殺狗者就這樣把路堵死了，自己鉆進了羅網。在大家的齊心協力圍堵下，終于在鄰近的外村發現，奶崽狗娘正被燉著，鍋面露出一根根瘦骨頭，像一只只瞪大的眼睛，無助地望著等湯喝的一群怪物。被父親逮了個正著，是他們始料不及的，可要被他們猛打也是父親沒有料到的。正當父親還在像對自己的村民一樣說理時，拳頭已經雨點似的落在父親身上。
那次奶崽狗娘事件后，父親的背、胸從此經常疼得要命，有時，竟至連走路都直不起身，可他依然在村子里奔忙。村民眼里，又出現了一道“跛腳彎弓”，射得人心疼的。盡管父親天天在村子里忙碌回來，母親照樣是罵，而且罵些不干不凈的東西。土灰狗在一旁吐舌頭，我在一旁想，這個家是不是因為罵而存在？進而我又想，父親是不是已經習慣并且離不開這種日子了？就像許多人明明知道煙酒意味著什么，卻深愛著。對了，他是深愛著這個家的，要不，每天他怎么會回來？明知道如同走進槍林彈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