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長得確實不好看,如果把麻臉的人聚在一起,要推舉一名最具麻臉特征的形象代言人,一定非我外婆莫屬。一個典型的麻臉女人和一個據說是腿殘了的人在一起所生的女人又能好到哪里?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母親都一般得很,除了臉上的窩窩明顯稀少,在陽光很好的時候甚至看不出來而外,身材、舉止都和外婆十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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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我對母親就是有成見的。一方面,我覺得她一開始就不該選擇我的父親組建家庭;另一方面,她就更不該在組建了家庭之后只是一直后悔卻對離婚只字不提,直到離世。
一開始,母親就有很好的選擇機會的。還沒到談婚論嫁的年齡,本村自不必說,別村都有媒婆找上門來了,就連外婆家門前的石門檻也踩出了深深淺淺的窩,躺在那,就像外婆的臉,為這,外婆甚至暗地覺得,竟然連門檻也欺負她。可還沒有做我母親的她就是不開口,人家還以為真遇上啞巴了,紛紛掃興而走。外婆為此很是為難,有幾次下過狠心,可又不敢自己做了主。田埂上的豬草、牛草長得無論有多茂盛,也不會自己長了腳走回來,外婆一雙小腳,走路都是件難事,也沒辦法割草背草。即使家境稍微有點好轉也多虧了這個外表不起眼的女孩。窮人顧眼前,富人看長遠。其實窮人也不是不想看長遠?是因為去看長遠了就會沒了眼前。過日子是一步跨不過去就沒了今后的事,可不是鬧著玩的,所以得小心翼翼。沒有多大力氣卻有滿肚子墨水的外婆深知這一點。日后做了我母親的她倘若嫁外村了,就如強壯起來的鳥兒突然飛了,飛得遠遠,老鳥似的外婆在巢又困又累。即使老鳥放它走,做鳥兒的也沒那勇氣,下不了那么大的決心。
她死活不出村,外婆也不強迫。村里人可就看不穿這一點,就像被拋進五里霧里,看不真切的。別家女孩誰愿意留下來?別村女孩誰愿意嫁過來?倘若都愿意留下來或是嫁過來就不叫光棍村了。
一時間,盛傳母女倆有陰謀,陰險得很。支書家的兒子看上她的消息傳開后,村里人更是議論紛紛,甚至說是什么陰謀得逞。好在母女倆與是非爭斗是很有兩下子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發生。當初是非落在外婆身上的時候,就像虱子、跳蚤又咬又爬的,忍受著又癢又疼,就是拿外婆沒辦法,現在又拿母女倆誰有法了?每天照樣割牛草打豬草,盡管經常餓肚子,可只有吃飽了撐死的,沒有多少有點吃而餓死的。
還只是女孩的她并不急著找婆家,沒事就坐在野地里唱山歌,聲音清純的很,最翠的草、最綠的葉全都成了她唇邊的音符,惹得對面山上的莊稼漢子也跟著唱,另一山的人也來湊熱鬧,對起歌來。霎時間,此起彼伏,四面八方歌聲裊裊,就像幾個人臨時編織的歌的海洋,掀起了聲的巨浪。起初,別人是不拿這年輕姑娘當回事的。心想,隨便編幾首都能應付的,最理想的效果是羞紅她的臉,沒了她的歌。卻不料,算是遇上了對手,她牛草、豬草沒少割,別人就坐在地上不干活一個勁唱歌也輸給她輸得一塌糊涂。更多的時候,就不是為了爭輸贏,干活累了隨便唱幾首,你罷我起,你應我和,舒筋活血,再累也不覺得了。
支書家的兒子為婚事著急,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她卻若無其事。割牛草打豬草的時候,就算不唱山歌也有別的事情可做,弄不完的,才不去想找婆家的事呢。那個時候,山上的小動物多,不小心隨便伸只腳出去都要踩著,草叢好像就是專門藏小動物的。可即使踩著也抓不住的,飛也似的跑去了,麻利得很,除非你比它跑得快,就逮著了。最可愛的要數野兔子,要是往下坡跑,就是誠心要你逮住的。它們前腳短,一跑一個跟斗,翻得鼻青臉腫,眼淚也出來了,又迷住了視線,只好束手就擒。不知何時,她悄悄練就了一套逮活野兔的本事,就像對付支書家的兒子一樣簡單。遇上野兔了,她就不急不慢,專心等待它們往下坡跑。野兔一旦往坡下跑去,她就又唱又跳,活活氣死急性子的兔。逮了活野兔,定能賣個好價錢,就有改善生活的。菜里多了油星子,一家人的眼睛都發亮,屋子里不知不足多了笑聲,有時就連懸在半空里的蜘蛛都會被感染的,臉頰悄悄變紅。
軟拖與硬抗的結果沒什么兩樣。可在支書那里,硬抗是萬萬使不得的。于是,母女倆選擇了軟拖,也不說答應,更沒說不答應,事情就是沒著落,就像行船,老不靠岸,急死了急著回家的船上人。支書得了個啞巴吃黃連,人大面大的,長久憋著也不是個事。于是,干脆主動了結這事。說閑話的人又上來了,說是娘兒倆瞎了眼睛。顯然,大家是越來越看不懂她們了。其實,她們是一直在為我精心準備一個母親,是要把她送給我,讓我好沿著她順理成章來到這個世界,就像后來,我沿著山村為我準備的山路一直走到城市。
母親是怎么看上父親的?我確實不知道該問誰去。我曾經問過外婆也問過母親,她們只字未答,而且現在她們都已經先后離世了,就更沒有得到答案的可能了。現在,我唯一知道的是,父親和母親在定親才不久就結婚了。我在想,可能是我急著要到這個世界上來吧。也或許,這就是緣分。在我和母親、父親之間明明暗暗地忽閃,竟然就把我們輕而易舉地連在一起了。不管如何,我倒是要感激父母,如果沒有他們的結合,又哪里鉆出來一個我?世界有沒有我倒并不是很重要,但擁有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卻是太重要了。相信所有的人和我一樣,為擁有這個世界而感到慶幸。在我出生之前的這些有關母親的事是我斷斷續續打聽來的,算是我對她的一個最初的認識吧。
2
我出生之后,父母有了孩子,我有了父母。我們就組成一個家。等到我有記憶了,我就從家開始認知。家沒什么特別的,半間茅草蓋的、黃泥筑的屋子,另半間屬于祖父母的。他們自己干活吃自己煮的飯食,我跟著父母住宿有時卻吃他們煮的飯食,我更多的是吃父母供給的飯食。就在這半間屋子的天空下,我走過了生命中最初的三年,也是生活最為平靜的三年。這三年里,我整天看到的是父母忙忙碌碌、進進出出,竟然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吵鬧一類的事。
三年之后,半間屋子還給了祖父母,我們舉家搬到了兩間新的屋子,一樣是茅草蓋的、黃泥筑的。一旦搬了過去,父母就多了吵鬧。早知道搬過去母親會天天對著父親吵鬧,我是死八個狗也要和祖父母擠在一起的,絕對不會跟了父母。然而,人就沒有先見之明。如果真有先見之明,我想,父親也未必急著就要修筑這兩間屋子,跑到這里來難受。 還有許多事情我也弄不明白:比如我為什么要到這世界上來,這世界如此大,我又為什么要降生到這樣一個角落里,這樣一個吵鬧的地方?別的地方怎的就去不了?我猜測,在我出生的這個世界,一定有比這里要強百倍、千倍的地方。還有,我又為什么要由這一對夫婦來出生,我怎么就不可以選擇別家,比如支書家,就不能成為支書的兒子或者孫子?
有了這些想法之后,腦袋就像是我每天喜歡背的小背簍一樣,亂七八糟地塞進了一些東西。母親才不管我那么多呢,夠她忙的。從我出生的那一天起,或者說我還在她肚子里的時候,就知道她忙,家里外面有的是事情等著她。三口之家就如同一只麻雀,雖然很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但五臟六腑一樣不會少,肝膽脾腎照樣齊全。煮飯看起來只是一件事,可卻是一攤子,堆放在每天里,而且始終由一個人去重復。鍋碗瓢盆是些不聽話的家伙,在那里坐不像坐,站不像站的,讓人看不順眼,母親不收拾,留給誰去打理?喂豬牛養雞鴨是不賺錢的事,卻是把生活中的邊角料堆積起來。弄一只當成寵物喂養,是在打發時間、修身養性,被一群纏著,就是一種折磨了。它們老是對著母親叫嚷,還不聽招呼。衣物漿洗,一家人的,手工操作,大補丁、小補丁一見面就刁難,咬手呢。如果只是家里這些,盡管多、雜,理出頭緒來,以母親的能干,是完全應付得了的。
要命的是,外面的事多著。多著也是多著,可問題是要母親去動手。沒辦法,我被她帶著去莊稼地了。在我沒上學以前,天天如此。她用一只竹編的背簍裝著我。我在里面直直地站著,雙手搭在她肩膀。這時,我就看見陰云從她的臉上往上飄,直接上了頭頂。她背了我走路也飛似的,總是趕在眾人之前到達。一下地,她就把我放一邊,忙活去了。
我有我的好玩。把蟋蟀、蚱蜢一類的蟲子們集中起來,放在闊達的野地里。它們也蠻貪玩的,不急著就跑掉,或許也喜歡在一起熱鬧吧。這個時候,我對著它們講了許多一起玩的規矩,可它們就是不搭理我,但我無法對著它們生氣。它們照樣讓我玩得好開心。漸漸地,我明白,我和它們不屬于一個世界。它們的語言只在它們的世界通行,和人類世界的語言是無法互通的。和它們玩的時候,我的許多時間就在看它們爬過來爬過去的時候悄悄失去了,母親的時間卻是最難熬的,那是用一鋤頭一鋤頭花出去的,零碎得很。母親揮舞鋤頭就像鐘表上的秒針走動。
時間花出去了能賺回幾頓飽飯吃也該是令人欣慰的事,問題是餓著也是餓著。這樣一整天一整天地出去又回來,母親用勞力換回來的卻是連米籮筐也餓著肚子,瞪著眼望著天空。我和母親連同喂養的豬牛,還有家里的大小物件一樣餓著的時候,我就聽見母親在使勁地罵,那時,恐怕是吃奶的氣力都用上了。我分明聽見,她是在罵父親。許多難聽的話從嘴里一滾就出來了,就像從山坡上往坡底扔東西。想來,落在地上,生長著的花草也會被羞死;要是落在土灰狗嘴邊,盡管同樣餓著,它也不會撿了吃的。可父親竟然一點也不知道母親在罵他,他同樣在外邊忙著。有人說,被人背后罵了,耳朵會發燒呢。如果真的這樣,我想,父親的耳朵一定會高燒得受不了,說不定還會因此而導致整個人的體溫陡然上升呢。
罵是罵了,可罵人也不當飯吃,照樣餓得不行。母親就又急著想法子來對付饑餓。菜地里是有菜的,母親提了鐮刀,割了幾窩回來,又供人還供豬牛。翻遍了差不多家里的大小物件,終于找到了數得清粒數的小包大米。煮了粥,給我吃了,母親自己也吃點。無數次父親回來的時候,總說自己吃了的。母親就又罵,有好吃的就連妻兒也不管。罵完了,父親就又背著母親揭開鍋。只有空洞洞的鍋明白,父親肚子是空空的,他正在找吃的。可又能找到啥呢?連鍋鏟早被母親舔得干凈,不留煮粥的痕跡了。
那是還未解決溫飽的年月,沒飯吃不是個別地方的事,不足為奇的,要飯吃的人多,糧食又少。可大家都在說,生活已經很好了,事實上,那是在做宣傳,向不明真相的人說些好聽的話,多少有些虛假成分。而多數肚子是空的才是真實的情況。到而今,上了一定年紀的人都知道自己是餓著長大的。大家都缺吃,整日在外面忙著的父親哪來好吃的?廚房里找了一圈,沒找著吃的,父親轉過身,迎面就遇上還在忙碌的母親。于是,罵聲又從母親嘴里鉆出:“連飯都混不到一頓?以為好吃給你留著?土灰狗餓得伸舌頭呢。”父親就像沒帶雨具突然就遭了一場驟雨,還冷風刮面,簡直就是一只落湯雞,卻比真正的落湯雞更難受。
都知道,兔子逼急了咬人,啞巴惹惱了跺腳。可父親硬是不說一句話,也不帶任何表情,就坐在那個角落里。那時刻,黃昏正從門外走過,要去西山那邊填肚子;土灰狗把頭扭過去咬自己的尾巴,是虱子、跳蚤們在它尾巴那晚餐吧。父親用一團巨大的陰影把自己罩住,雙手向后抱住腦袋。母親像遇上了一塊石頭,得不到一丁點回應,就又罵豬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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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跟我一樣,二弟也急著要到這個世界上來。在我們搬到兩間新房來不久,他就趕來了。這真是最不該來的時候,畢竟連我都還小,父母都還沒有準備好,哪能照顧得了我們兄弟倆?況且還有堆成山的活,家里的、外面的統統都在等著母親。有時我在想,要是在現在,要應付這么多,恐怕得請好幾個人。而人在非常的時候,力量卻是驚人的,哪怕是我的矮小的母親。
在父親那里,母親要想得到一點幫助,減輕一些體力活幾乎是異想天開,母親也好像從來就沒有奢望過這一點。去田地里干活,她除了要拖著我,還要用背筐背著二弟。我是可以放在一邊的空曠野地里和蟋蟀、蚱蜢們呆在一起的,二弟還太小,卻只能整日里背著,只有偶爾休息的幾分鐘里,才把他放下來。這時,二弟就嚷著要吃東西。也顧不了那么多,母親只好當眾掏出干癟的奶子來,飛快地塞進二弟嘴里。二弟太不懂事,實在吸不出奶水,就使勁咬奶頭,直到都紅腫了,也不放過。很快,大家忙活了,母親就從二弟嘴里搶過奶子,把他繼續背在背上。二弟就在背上哭著,用小拳頭捶打母親。母親揮起鋤頭,與大家一起忙碌著。一旁的男人們就議論:“心狠,有奶水不給孩子吃,餓得、、、、、、”而女人們十有八九有過類似的經歷,就都嘆息:“奶頭倒是有的,奶水卻是稀缺物。”
母親拖著我和二弟從家里去到田地里,又從田地里回來。來來去去,把日子送走又接回來。父親卻是依舊每天老早就出門,很晚也不回來。父親出去做什么我一概不知道,倒是出去回來的時間我一清二楚,因為母親總會罵的,無論再早出門會罵,不管再晚回來罵也依舊。莊稼漢看云可識別天氣,長舌看土灰狗搖尾巴知外婆來去,我愚笨,可也學著聽罵聲辨別父親在家里的進出。我已經深信不疑,罵聲在,父親就在。有時我甚至懷疑,這些罵聲是母親專為父親生長的。
母親的累,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看她實在累得不行的時候,我總會揚起小臉,告訴她:“我也可以,我來。”母親就說:“好啊,弟要奶水,你來。”我就想,我是長大了,母親把這大的事都交給我了,其實,又哪里知道,母親在跟我鬧著玩。等到兄弟倆在家,母親出去的時候,我就自言自語:“這還不簡單?就讓他吃個飽。”家里有豬、牛、狗,就數牛最穩重。站在那里,只需一根繩子就管住了,從不東跑西跑的,也不給母親添亂。我敬重老牛,一對大奶子,晃來晃去的。小牛喜歡,給二弟不行?主意打定,我就把二弟給帶過來了。有時想來,現在的人真夠麻煩,喝點牛奶為什么非要經過那么多嚴格程序?我小時候多簡單,只需把二弟的嘴對準老牛,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二弟也真是太貪婪,一有機會就緊緊抓住,就像喜歡喝酒的人,不喝夠不行。一切在秘密中進行,土灰狗在一旁看得驚訝,伸出長長的舌頭,流口水,連牙齒都快落出來了。
母親到底還是知道了這件事,那是不小心讓二弟被老牛用尾巴打了。在我看來,是一件小事,可二弟就一個勁地哭,土灰狗走過來用舌頭輕輕舔他,算是為我求情吧,可二弟不理睬。天要下雨,二弟要哭,任由他了。母親踏著二弟的哭聲回來,正是太陽踩著西山的狗尾巴草離去的時候。一進門,母親就對著土灰狗大聲質問:“怎的讓小孩傷心?”老牛做的錯事讓土灰狗來承擔責任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雖說我是罪魁禍首,可我也承擔不起。我分明看見,母親的怒火正在燃燒,吐出旺旺的藍色火苗,舔著誰都會受傷的。二弟還小得像一粒豆子、一條不能吞吐釣鉤的魚,還只能說兩個重疊的字:“格格。”百姓家哪來格格?母親當然聽得清啥意思。于是,我像突然變了一只小雞,頃刻被老鷹抓起,停留在半空中。這時,我突然聽見土灰狗叫起來,親切得沒法說。回到地面時,除了被扎扎實實地嚇了一跳,母親就連罵聲都沒留給我,就更不必說動手打了。
我和二弟長大一些的時候,母親外出掙工分的時間更多,只把我們兄弟倆和土灰狗、豬它們留在家,老牛也時常被母親帶出去,留在只長草而不種莊稼的地里,后面還跟著它的雙胞胎孩子。空曠的野地,任由它們吃草去。母親把時間留給了它們,能不能吃飽是它們自己的事。夏秋季節倒好,想不吃飽都難,可春冬就苦著它們了,晚上回來,餓著也是餓著,眼睜睜地等到天亮。
等母親拖著老牛一家剛出門,我們兄弟倆就叮囑土灰狗看好家,它不太愿意時,就找鐵將軍把門,飛也似的到野地里來了,土灰狗也跟在后面。
畢竟那時我們年幼,腳力還非常有限,自然不會走遠,況且還有土灰狗守著,用目光牽著我們。橫著走不遠一段,翻一道山梁,眼前就出現了大片野地。方圓不過一二里地,可那時我們不光走不遠也看不遠,就覺得夠大,玩耍總也不脫離這里。鄰居家的孩子大約能聞到這里的野花、野草的味道,紛紛趕來。我們一到,熱鬧就到了。一同來到野地里,惹小花、小草們開心,我們也無比的開心。
捉迷藏是老掉牙的玩法,恐怕從爺爺的爺爺或者更高輩分的長者就玩過了。這種就連小學生也天天寫進作文的游戲,今天我卻再次來提起,我是不是很愚蠢呢?仔細想來,至少是做了件蠢事,當然,做這種蠢事的遠遠不止我一人,因為我從來就不孤獨。我企圖繞開捉迷藏這樣的事,可在野地里發生的這等趣事不去寫,又能寫什么?只好硬著頭皮再做一回蠢事了。
這片野地最純粹了,沒有誰會陷害人的。別說小花、小草,就連螞蟻和一些不知名的蟲子們都善良得很,從不咬人的。我們是深深地知道它們的,就經常向它們示威。捉迷藏就在這種條件下進行,一大群玩伴聚在一起,以猜拳的方式決定由誰來找人。決定了,一大伙瞬間散去,悄無聲息地躲進草叢。別人我不管,我總想把自己藏得盡可能隱秘些。躲進草叢還不算,又讓自己秘密潛行一大段,距離隱藏不住人的,臥在地,肚子緊貼著地面,冰涼涼的。螞蟻和一些不知名的蟲子就爬上身來了,癢癢的,有意逗它們玩,就讓它們繼續爬,去到哪里都行。天底下的爬行者又能爬多遠呢?它們也真夠膽大,一不小心就爬到眼睛這來了,像站在懸崖邊注視深不可測的潭水,一點也沒有害怕的意思。我用眨眼睛來吸引它們繼續留在這地方玩耍,我也在耐心地等待小玩伴一路尋過來。
把自己躲藏起來不是件難事,我卻體會過找人的艱難。不像現在的人丟了,弄個尋人啟事之類就完事。那是在茫茫的小花、小草間尋覓,誰又知道誰深藏在哪里?我在找尋沒有進展時,甚至有些懷恨小花、小草們,覺得它們陰險得很,伙同小玩伴欺侮咱。慢慢熟悉大伙的躲藏地點后,我終于發現,比起他們來,我是最難找的一個。再難找卻也終被找著。有時他們甚至借助土灰狗。我說過,土灰狗是能辨別我的味道的。除此而外,他們有時也會借助二弟,就是讓二弟在那里使勁哭著。我不明真相,還以為二弟受了欺侮,就甩開玩興正濃的螞蟻或是那些不知名的蟲子,徑直沖出來,投奔二弟去了。等到我出現,他們又唱又跳,硬說是我被找著了。
我一向認為,時間是有很多足的,所以跑得快,然而,我突然又發現,沒足的跑得更快,像金錢。反正不知不覺,時間就跑了很遠。一抬頭,家那邊,炊煙已經升起來了,裊繞著,像母親吊起嗓子在叫我們呢。二弟就嚷著回去,也好,回就回吧。土灰狗積極,跑在最前面,頭頂著一些野花瓣和草葉,不停地叫,比我們還歡。
進家門的時候,黃昏已經跟在后面了,像趕了很遠的路到這邊來,還喘著粗氣。那時,我覺得,黃昏就是翻過高山、矮山,淌過深水、淺水走過來的,它的腳和我們家土灰狗的腳沒什么兩樣,打濕了,踩在地上,還印出好看的梅花呢。如果土灰狗也像黃昏那樣該多好,會走很遠很遠的路的,山這面山那面都能跑遍,那樣,它的見識增長了,看人也不會眼睛太低。兄弟倆和土灰狗一起走回來,滿臉的快樂,母親心情格外的好,笑就在臉上盛開了,燦爛得很,皺紋也趁機溜出,游過來游過去的。
奇怪,父親來得及時。也許,他是趕著回來享受這片刻的開心的。我心里暗暗祈求:黃昏不要走。它不走,所帶來的開心就會一直彌漫在家里的空氣中。要是有什么能把它牢牢拴住,系在拴牛的石鼻子上最好、最牢固。一家人圍著桌子,筷子舉起來,就數母親速度慢,好久伸不出去。我好生奇怪,再一看,發現父親的速度也快不了。兩雙筷子停留在空中,就像兩雙眼睛,看著我們兄弟倆。土灰狗見我們一家這樣緊緊圍繞,自覺躲到一邊去了,不知在哪個角落?黃昏還是悄悄地走了,像土灰狗躲在一邊去,留下夜色陪著我們。父親在這個時刻,格外小心翼翼,生怕某一個舉動就破壞了什么。
我和二弟能夠找到這種地方玩耍當然是母親求之不得的,既安全又玩得高興,也讓她可以放心去做別的,特別是可以應付那些堆積如山的農活。有時我覺得農活其實是為勤快的人生長,甚至就是給我母親生長。母親是農活的奴,就像現在的我們,不知不覺就成了房子的奴,為了房子生,為了房子累。母親為了農活,雞一樣起早狗一樣睡晚。我懷疑她的一身病就是那時累出來的。累就累點吧,也犯不著就累出病來,把自己的生命也賠進去,才四十九歲,就匆匆離開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