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想故鄉了,多少在回夢里看見。每次看見,幾乎都是同樣的情形:那些山,那些田土,那些房屋,那些花草樹木,漸漸地都變作一張張熟識的面孔,向我走來。我不敢確定是否若干年之后,故鄉也是我軀體的最終歸宿,但是我不敢忘記,那是我生命的本源,是我生命的根。
忘不了,我咿呀的語言在那里摔打成型,歪斜的文字在那里滾爬屈伸,強健的體魄在那里雕鏤而成,堅韌的性格在那里落地有聲。可是我久違了,雖然揮不去攆不走的,依然是夢中的故鄉情景。
云起霧罩都是圖畫,花開花謝都是風景,日出月落皆光輝,天涯何處無佳境?我承認,抬起頭,這里一樣看得見藍天白云;側著耳,這里一樣聽得到鳥鳴獸吟。然而,情感寄予故里,生命托付給光陰,走在異鄉的土地,當四處潺潺的溪流在心頭匯成汪洋,掀起狂瀾,就往往忘記了約束自己的想象,控制自己的感情。一個游子,有朝一日歸故里,會是怎樣一番情形?
是的,我不得不承認,那里也曾使我的心靈產生過劇痛,十年動亂,我就是在那里度過的。在那個瘋狂的年代,許多原本善良的人性被扭曲了,我的人格常常受到巨大的侮辱,我的人權常常被剝奪,我付出的勞動常常得不到應有的報酬。為此,我多少次哭泣過,失望過,甚至深深地抱怨過、痛恨過。但是我后來終于明白,那時候,一家人還往往要分個誰革命誰是反革命,階級路線要劃清,何況乎他人?我沒有理由將那一切的“不應該”都歸咎于她身上。
如舟似的漂泊,如葉似的飄零。每到一處,我都免不了問自己:這里又是什么地方,如此豐饒又如此令人凄涼?即使是盛夏的太陽,它也只能溫暖我的皮膚,卻不能溫暖我的心境。始出之時,總以為歸期不遠,卻不知如此漫長。獨身于異鄉的土地,不辨地理山形,不知道哪里有坡坡坎坎,不知道哪里是坑坑凼凼。月缺了又圓,圓了又缺,我迷惘的心情,如同朦朧的月光。都說曠日持久,脾氣也會變得柔軟,思念也會變得淺淡,殊不知這顆心依舊那么固執,那么癡狂。
固然,異鄉的山野可以見證。春去秋來,時光常常在不知不覺中驀然捧出黃昏,寥廓的天空飄忽著絢麗的輕云,鳥兒們紛紛歸巢了,我卻不敢奢想。只想回去爬爬那里的山,觸觸那里的水,看看那里的祖墳,和長眠在那地下的父親、母親——給他們上一燭香,燒一點錢紙,磕幾個響頭,再用泥土給他們扶扶墳。不知道祖母墳前那條早就沒用的水溝現在是否填了,不知道父親墳上的何首烏是否還茂盛,也不知道母親墳邊的太陽花是否還那樣多?
每當天邊的夕陽將我的思念映得通明,我所看到的,都是自己不安的心。
又想起了老房子背后那座山。山上的那片松林,是鳥兒們的場地,也是走獸們的天堂。風來了,松濤陣陣,或如朋友在大聲呼喚,或似神靈在輕語細吟。孩提時,雨天跟著老祖母走上那條上山的小路,一雙尖尖腳的祖母以為比我要走得穩,邊走邊叮嚀:小東西,抓緊奶奶的手哇,步步小心。那些分散在山上的不知名兒的小樹,當時跟我的個頭差不多,經不起風吹,受不了霜打,不知現在咋樣了。春天來了,藥鋪山上的那些桃樹,青枝綠葉,一朵朵粉紅的花,好像要把整個藥鋪山都映紅似的,滿鼻子的清芬也走家串戶似的彌散開來。繞著一棵棵桃樹,我小蜜蜂似的左旋右轉,直轉得頭昏腦脹,一屁股倒在地上疼得一時起不來,方才舒心。不時浮現在眼前的,還有在唱戲山上放風箏的情形,以及走進“蠻子洞”以后的敬畏。肅穆、神秘的唱戲山,唱戲的人沒有,但晨曦剛剛露頭,我就到了。站在山頂上,一邊放線,一邊看風箏翹首升騰,見它終于飛起來了,而且越飛越高遠了,就忘乎所以地喊叫起來。老人們關于山上有“蠻子”的傳說,聽的次數不知有多少,具體的細節早就模糊不清了;但兩個洞壁上的那些奇形怪狀的圖畫,包括那些畫走樣的花鳥蟲魚,以及洞里雜陳的一些尸骨殘骸,當時引發了我多少遐想,直到想得使自己毛骨悚然起來。只可惜其時不知道那些圖畫和花鳥蟲魚就是象形文字,是老家文明的原始記錄,蘊涵著老家人無比的聰明智慧,被大家用鋤頭、鐮刀鏟了個一干二凈。
還記得唱戲山腳下的那口池塘。水是那樣清澈,竹樹環繞,是夏秋時節洗澡的好地方。傍晚時分,只要一跳進塘里,渾身就那么的爽。清涼的水濯去了一身的泥污,蕩走了一天的勞累,招呼聲、應答聲、說笑聲此起彼伏。后門那口塘的水呢,則像是供場上的酒廠專用的一樣,用那塘水釀出的高粱酒,老遠就能聞到一股醇香。故鄉田里的水是那樣的柔,魚蝦和泥鰍、黃鱔是那樣的多。插秧之前做平田時,背上拴個魚簍,一邊平田,一邊捉魚,如果走運,半天能捉到兩三斤。到了晚上,泥鰍、黃鱔出來了,用燈一照,大大小小,悠閑自在地平躺在田里,卻不知大禍即將降臨。
忘不了,是父母給了我身,同時也忘不了,是故鄉的泥土養育我成人。炒青菜,燒蘿卜,烤紅薯……無一不是香噴噴的。莊稼尚未成熟,我就似乎聞到了麥粑的清鮮,嘗到了高粱粑的甜軟。是的,以前那地方很窮很窮。人多土地少,土多田少,當時出產的糧食與鄉親們的需求實在相距太遠。一個勞動日只值一角多錢,買不到一個雞蛋,每年都靠政府撥糧救濟,單身漢一年比一年多。為了生存,有些姑娘十六七歲就被迫出嫁到資陽、簡陽、成都乃至更遠的地方,而男子們則挑著壇壇罐罐爬上了火車頂,到遠方去換糧。我親眼目睹過出嫁的姑娘回到娘家以后哭泣著傾訴并賴在娘家不走的情形,目睹過換糧的鄉鄰被火車碾死后的慘景,也品嘗過用壇壇罐罐換糧的滋味,但是,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為了回到那地方,為改變她的貧窮落后竭盡薄力,我曾經付出過許多努力,可是都失敗了。
“一只烏鴉口渴了,到處找水喝。忽然,它看到一個小瓶子,……”念小學時,班主任王玉庭老師教我們朗讀課文的情景,恍惚就在昨天。“同學們,打算盤,口訣一定要背熟。三一三十一,三二六十二……”這是教珠算的鄧學從老師反復強調的,至今還背得滾瓜爛熟。“這一筆是敗筆,軟綿綿的。寫黑桃字,不但要寫方正,而且一筆一劃都要有骨力,以后運筆得注意這點……”這是初中時的語文老師鄭南可先生對我說的……多好的一些老師啊,不知道他們是否還健在。還有那些情同手足的朋友,德明,道純,國能……“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恨不得馬上就回去。可是,身邊有上百個孩子,正等著我引領他們去讀朱自清父親搖晃的“背影”,去拜望冰心慈祥的“母親”,去欣賞劉禹錫馨香四溢的“陋室”,去張岱的湖心亭看雪,去聽孟郊朗誦他最摯情的作品——《游子吟》……
多少次桃花謝了,杏花開了;桂花去了,梅花又來了。“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何時才能長出翅膀,或者化作一道清風,飄然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