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歲，我進學校了。
我不像別人，從家剛出門，上路就哭，而且是假哭，看不見一滴眼淚的，那模樣，其實就是不想去學校，不想去那個許多人都走不出來的“死胡同”。那時至今，二十余年想一個問題，我一直沒弄明白，學校既然根本就走不出路來，為什么總會有那么多人還要去？更讓人疑惑的是，做長輩的已經在學校里一呆就十年、八年，就像淘金者落得兩手空空，可做了父母，卻還要逼著兒女們也去走那條路，直到兒女也像他們一樣回來了，也不會甘心。
我沒有哭，只是歡天喜地地去鉆學校那個“死胡同”，以至于許多人都吃驚地看著我，如同注視不可多得的怪物。
1
村里的學校，石頭做成的。石桌子、石凳子、石頭房子……玩耍的地方都鋪著清石塊，久而久之，長出苔來，清幽幽的，像人的臉，陰險著呢。石桌子你用得心安理得；石凳子就像羊似的，被馴順地蹲在胯下；就連那石頭房子也老人似的看著孩子們長大，老師們老去；可那玩耍的地方卻不是輕而易舉等你來嬉戲的，它板著面孔，一副不可親近的樣子。要是急著沖過去，非讓你摔跟頭不可，摔了還不理會你呢。
可這些都是我喜歡的，包括摔跟頭。喜歡一個地方連同那里的物件，理所當然就喜歡來，就像某喜歡一位作家，他的東西自然啃得進去。這個許多人哭著不來的地方，盡管老師們講得的確生硬，但我依然津津有味。我那時“腸胃”就是好，大都能消化掉，不像現在，弄不好就難以下咽，別說消化了。
我自小喜歡讀書，這是全家人的談資。這中間，有一件事，令人沮喪。我字寫得不好。為這，一家人沒少操心，連同外婆也參與進來。但依舊無濟于事。或許經常與螞蟻為伴，我寫出的字橫、豎、撇、捺清一色的螞蟻腿、螞蟻腰，細細的、修長。老師抓我的典型，還封我為爛字國王，不少同學拱手稱臣呢。好歹為王，我才不當回事。每天照樣用爛字打發作業，老師無奈，只好在爛字叢中找答案，夸張一點說，就如同在遮天蔽日的叢林當中去找點滴陽光。知道這個真相，我甚至為自己的杰作鼓掌。這是我最初學著用簡單去對付復雜，想不到，原來，竟有這么好的效果。一段時間，老師的臉陰沉沉的，像死了父母。
始料不及的是老師會突然家訪，還特意帶來了我的作業，像跟母親抱來一把燒柴，可我無所謂，心里想，對付知書識禮的老師尚能輕而易舉，對付母親還不容易？母親識字不多，不懂舞文弄墨，其實，老師對著母親告狀和對牛彈琴、對馬吹簫又有何區別？老師未開口，我的點子已經在腦中形成，就等老師當面丟丑。可老師好像有自知之明，端起自己不說話，一雙眼睛望著我。這一來，我有些慌亂，小兔子在胸腔里蹦得老高，要不是有遮攔，說不定早跳在地上了，還會蹦出老遠。外婆就在這當兒趕到了，救兵不搬自來，心中泛起驚喜，漣漪已經拍打著胸腔四壁了。我甚至認為自己不笨，懂得惡人先告狀的理。我偏起腦袋，還沒說話，眼淚就下來了。我知道，我是我的這出戲的導者和演者，能否贏得外婆，關鍵還得看表演是否成功？這時，我看見外婆好看的眼睛過來了，越過老師，徑直向我這邊，像獵人追逐落荒的野雞，目光刷的落在我臉上，像灼熱的火星，燙得我瞬間就生疼，躲避顯然已經來不及。其實，外婆與老師只在我忽略的瞬間就已經完成了一次偉大的交流，兩個婦人的默契關聯我的一生。
那一刻，我暗自下決心，字要寫得比老師好。如果說今天我的一手字還算對得起觀眾，還得感謝和我外婆一樣已經含笑九泉的老師，和一株綠草，與一朵香花。
不喜歡讀書的人大有，時隔這多年，若是扳起指頭回憶一下，一個教室至少就有三分之二。雖然我一直不在他們之列，但是我喜歡站在他們的立場說話。說我字寫不好就讓老師難受其實不太誠懇，必定還有別的原因，那就是打抱不平。我有個寄兄，同在一片天空下，一間教室里，一張長凳上，卻在不同年級。他五年級，我三年級，和一年級的加在一起上課，三個班一共23個學生，由一個老師教學。大大小小坐在一起，老師也夠辛苦。這樣的認知其實是在后來我做了老師，在同一個地方教同樣人數的三個班時才得到的，所以格外深切。但那時我不以為然，總認為一個老師就是一個垃圾筐，寬大無邊，什么東西都容得下，什么東西都可以盡可能網里邊扔，包括不喜歡讀書的學生。可我不知道，再大的垃圾筐也有盛滿的時候。盛滿了，就會噴泄出來。那時，老師遇到了一群特別不順心的孩子，又被個人事情困擾，所以對學生愛走極端，尤其對我的寄兄更是用了暴力。至今想起，還很后怕。
寄兄個子高大，在我們那個村子，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就連他的兒子也不及他，老師形象比喻他：牛高馬大。還經常對著我們這樣說。于是，我們叫他“牛馬”哥。他就笑，笑著就追我們，許多不長記性的，生怕被逮住，拼命跑，哪管得著地上有無青苔？直到摔得鼻青臉腫了。我們一哭，老師氣得揪住“牛馬哥”，就罵、就打，摔疼的同學一旁哭得比先前還厲害。老師索性脫下腳底的鞋來，對著他的腰、背又打。我那寄兄，臉紅一陣白一陣，眼睛盯著老師，死魚樣，叫人害怕，可他就是不哭，一點聲響都沒有。大家見如此，紛紛作鳥狀散去，留下我那牛馬哥在太陽投下的巨大陰影里自憐。
好長一段時間，我那寄兄已經不見了身影，學校里倒是清靜了許多，但是還是不時有同學摔得不輕。摔了就哭，老師又罵，可罵的依然是我那已經好久不見的寄兄，找不到我那寄兄出氣，就又對著石墻使勁，我有時也聽見古老的石墻在沙沙脫落，像老師的頭發掉在地上。累了，老師卻也莫名其妙地哭。那狀，驚恐得很，如同迷了路的人，躲在夕陽下，躲在秋天里。
我們在一旁手足無措，忽然想起我那寄兄來，就仰起腦袋詢問老師。她像被電觸及了，“居然敢逃學去？”冷不防甩出這么句話。我是聽明白了的，只是覺得奇怪，她明明就天天嚷著不要我寄兄進學校的。一個既不能到學校又不能留在家的孩子該到哪里去？我知道寄兄就在不遠處的野地里，一個人游蕩，在追逐著他的好奇，就像一條野狗，在找尋一塊屬于自己的骨頭。而且，他也無數次邀約我一起。
雖然我人沒有去到那里，但是無數次我的心是到了的。畢竟那里比起枯燥的課堂要生動N倍，且不說那是個絕對自由的地方。寄兄對課本知識幾乎一無所知，可野地里的那些知識豐富得很。有時，我甚至懷疑他的腦海就是那片遼闊的野地，動物、植物隨時跑進跑出的，連鳴蟲叫都能時不時聽見，逼真極了。我是想和他一起去玩的，可我天生是個喜歡讀書的孩子。
寄兄再來學校的時候，我們依然叫他“牛馬”哥，可不知為什么，他已經不再追逐我們了，就像一只老狗，經常躲在石墻根一帶曬太陽，嗅空氣的味道。盡管這樣，老師好像并沒有增加對他的好感，反而更加厭惡他了，總是找他的茬，腳踢老狗是常常的事，連踢都嫌麻煩的時候，她干脆拿一顆針來，像穿一塊破布似的，穿過我那寄兄的耳朵。那時刻，眼前突然出現大片的血淋淋，許多同學嚇得睜大眼，張大嘴，接著哭了。可我那寄兄，讓人納悶得很，好像那針根本就不是進他的肉，穿在他的耳，而是從他旁邊走過去了。他木然得要死，更不要說反抗了。時至今日，那一幕雖然已經隨風飄遠了，可我每每對學生講到這一段，他們一如我們當年一樣驚恐，而我感覺自己內心仍然在顫抖。在許多人看來，那老師無疑就是現實中的魔，心比手毒的鬼。
然而，就是她，不僅對我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簡直捧在手里擔心碎了，含入嘴中害怕化了。想來真是不可思議，卻是我意料之中的，我一直深信，魔鬼也有深情。
“ 牛馬 ”哥從血淋淋的日子里消失了，可我沒因此少了對老師的折磨。字寫不好只是個開端，而這一招其實槍口是對準自己的。意識到這一點之后，我為自己的行為羞愧。是那次家訪，提醒我把寫字作為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來辦，經常在寫不好時重來，把自己留在學校里直到太陽下山，踩著最后一抹陽光回家。
2
有時，我還會為寫字的事請教外婆。畢竟外婆是寫得一手好字的，不是一般的好，連魔鬼老師也自愧不如，禁不住發出幾聲贊嘆，特別是毛筆字更是引來無數豎起的大拇指。這一來，我就瞅準了一個機會，讓魔鬼老師出丑。那就是把外婆寫的字拿到大庭廣眾之下炫耀。魔鬼老師有自知之明，早躲一旁去了，可我不依不撓，逮住她來觀賞。想來，我真是初生牛犢，要是她也拿出對付“牛馬”哥的招兒，豈不是糟了。可魔鬼老師竟然就不生氣，還說：“老人家是我老師呢。”這一來，我更壯膽了，就又說：“一個麻臉老婦也是你老師，是啥理？” 魔鬼老師卻又道：“孔夫子還拜倆小兒為師呢，這叫不恥下問。”聽得糊涂了，就又要她講個明白，可越講越不明白，倒是無意間知道了世間竟有孔夫子，就猜想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大學問家，要不然老師怎么拿他嚇唬我們呢？
外婆來我家的時候，我大講我拿字嚇唬老師的事，心想，在別人面前炫耀她，必定換來悅色，可外婆并不怎么表現高興，依然用那雙好看的眼睛望著我，說：“那老師學問大著呢，竟然知道孔夫子。”于是，我就想，知道孔夫子的人學問都大，那孔夫子的學問一定比海深，比山高。
魔鬼老師既然學問不一般，字寫差一點我倒也無所謂，心想，真要她字寫得好，我就無法超越她了。我暗自下決心，和一個知道孔夫子的人比學問顯然不大可能，但總可以比字寫得咋樣?事實上，魔鬼老師已經先于我開始練習寫字了，而且字帖居然就是外婆的親筆手書。發現這件事是在一個早上，我看老師為我批改作文時，那一手毛筆小楷竟然讓我懷疑是外婆所為，要么就是她一定做了不光彩的事，偷走了外婆的左手。因為在這山村里，只有外婆才會寫得一手讓人眼睛發亮的左手字。
我恨魔鬼老師，恨她陰險。以前我就懷疑她陰險，尖的嘴，瘦的腮就已經顯示了陰險的外在形象，但沒有證據能充分說明這一點。可這一次她趕在我前面練字，而且行動隱秘，就是最好的辮子，一不小心，被我跟抓住了。有時，真想拽住這辮子，踩在地上，陷在泥濘里。
魔鬼老師的字一天天好起來，我急紅了眼，也沒放松自己。有一次，我竟然對她說：“等我長大了，就趕上你了。”不想，她竟然脫口而出：“你長大了，我都好大了，字也好許多了。”我心里苦著呢，竟然遇上個這種老師，連學生都不放過。我想，好在我是外婆的嫡傳呢，向好的速度一定比人快，魔鬼老師你等著，丟臉的日子應該不遠。
對手在加油，我突然就想起向外婆求救來了。講完我的苦衷，外婆就笑。笑了一回卻說：“乖孫喲，加油哦。就像賽跑，小孩子也有跑過大人的時候。”我早也練、晚也練，三伏也練、數九也練，暗自想，超過魔鬼老師是遲早的事。用同樣的勤奮去完成學業，成績遙遙領先，竟然贏得了魔鬼老師給我的最高獎賞，同學的面前，把我馱著，爬過青苔地帶再爬回來。那時刻我在想，“牛馬”哥所受的一切不正在加倍償還與我么？然而，真這樣想，我一開始就錯了。直到后來有一天我才明白，魔鬼老師為了我的成長所付出的，絕不是一個一般老師所愿意的，或許正因為她是一個魔鬼吧。對待“牛馬”哥應該是她從教生涯中的一個陰影，甚至是做教師所不允許的，但這并不影響她的光輝，就像太陽有黑子一樣。
3
第二任老師接替她的時候，是一個夏日的上午。那時，很炎熱的，太陽在吐著舌頭，樹葉子耷拉著腦袋，唯獨蟬們高亢得很，使勁地叫著。
一個年青小伙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前，接著說：“現在起，我就是你們的老師了。”那時，三個年級的學生齊刷刷地抬起頭，望著他，目光里溢出的疑惑，海水般遼闊，把他差不多給淹沒了。娃娃型臉的老師，胡子少得可憐，稀稀疏疏地擺在寬闊的下巴上，數得清根數的，跑馬觀花看，像沒有一樣，感到他出奇的年輕。他的胡子就是硬，根根豎起，針似的。比胡子還硬的是頭發，短得出奇，不出一寸，牙刷毛似的。
娃娃臉老師同蟬一樣，或許就是受了蟬的影響，高亢得很。他對我們說：“喜歡這里的環境。”我們就笑，山里的人做夢都想走出大山，而他卻溯流而上，走到這里來了。竟然有人喜歡偏僻，活見鬼。我們也大約能聽懂他的話，享受環境的，那就對這幫搗蛋鬼不感興趣。倒是那些石桌子、石凳子高興，居然有人從繁華城市走來，與它們親熱來了。
從此，時間就掌握在老師手里，啥時上課啥時下課是老師一句話的事。在上下課前，他總是把目光投向左袖口，再往里探，大約時間就在那里面，明擺著的，只需瞟一眼，就知道該干啥了。于是，我們對那個袖口產生了神奇，決定遲早探個究竟。常理，上課時間是長，下課時間短。以前，魔鬼老師甚至是一節課上到放學呢，要惹她生氣了，太陽回家了我們就是不能回家，餓得受不了的學生不在少數，有的鉆桌子，抱桌腿肚哭呢。現在倒好，下課時間就是多，有時好像一直在下課。秋天最好，享受陽光浴，我們桔子一樣張大嘴，呼吸暢快淋漓極了。春天也迷人，不知名的野花就是愛笑，滿校園給逗樂了。我們或者在校園里追逐瘋玩，老師也參與，開心得要死；或者干脆獨自躲到一棵花樹下，看花瓣飄落，仿佛感受時間飄零。
校園里有棵百年老榕樹，躲在石墻一角，大約年齡懸殊太大，我們就不喜歡跟它玩。它夠寂寞的，苦著臉。娃娃臉老師才來不久，大約就知道老樹的心事，邀約我們和老樹玩了。我這個三個年級的總班長積極響應，把老樹給逗樂了，微風拂過，發出好聽的笑聲。老樹一笑，滿校園的樹、草都跟著笑，連蟲子們也叫得歡。
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娃娃臉老師的學問大著呢。數學課也能背唐詩、宋詞，隨口就來了，讓耳朵想躲還來不及。搖頭晃腦的，把韻味都流露出來，惹得我們羨慕，也跟著背。可就難了，尤其宋詞，蘇軾的、李清照的……連字都念不明，老師竟能那么輕松吟誦，就像他自己就是作者或是書本。語文課更是生動，花、草、樹，鳥、獸、蟲輕而易舉就走進課堂，我們也可以隨時走出教室“放羊”。進來出去好像是我們的事，跟他沒關系似的。但從來沒有誰被青苔使過狠招，其實，那些青苔早就不知了蹤影，躲起來了。有時，我在想，“牛馬”哥要是還來學校就好了，他從野地里撿到的滿腦子的新鮮事說不定就能進課堂呢。課堂之外的進課堂，娃娃臉老師喜歡，牛馬哥不也是好學生？
說來也真就來了，“牛馬”哥還坐在那個角落里。陽光很好地照進來，金黃金黃的，正對著他的臉，生動得很。這個一度被遺忘的角落瞬間竟然成了亮點，匯集了所有的目光，甚至包括娃娃臉老師在內。“牛馬”哥頃刻成了公眾人物，目光點擊率一點也不亞于今天網絡突然躥紅的人物。
“牛馬”哥很快就得到了娃娃臉的賞識。作文課成了中心發言人物，比娃娃臉說的還多，我暗自不服氣，到底“牛馬”哥是老師還是你娃娃臉是老師？不過，令我驚奇的是，這一來，整體作文水平提高了不少，娃娃臉老師還說推薦兩位同學出去參加全鎮的作文比賽，我當然在列，可另一位竟然是“牛馬”哥，這一驚非同小可。文章寫出來了，放在一起比較，娃娃臉老師卻又極力夸贊“牛馬”哥的鮮活、像野味，誰都喜歡。
忽然就有些后悔“牛馬”哥的到來，其實，我不知道，我已經很危險了，連總班長的位置也搖搖欲墜。作文比賽結果出乎我的意料，連末等獎都與我無緣， “牛馬”哥卻破天荒得了個一等獎。山里出了作文“狀元”，山外也唱響了。我這個鐵定的總班長，經過娃娃臉老師組織的民主選舉，得票遠遠落后于“牛馬”哥。從此，小小的校園已經不再是我的“天下”了，剎時就有駕駛員手中的方向突然被奪的感覺。當我明白局勢已經無法挽回時，就積極尋求解決辦法。有一天，我突然問“牛馬”哥為啥使毒招加害，他望著我，只笑，就是不說話，弄得我滿頭霧水。如果說這是下著棋，還有更下著的在后頭。我見此招不行，就又改了彼招，學著使橫。娃娃臉老師剛走進教室，我就突然倒在地上，又是踹桌腿，又是踢凳腰，還指桑罵槐的。弄得整個教室的人都跑出去了，就我一個人折騰，臉花貓樣，力氣已經耗費得差不多。
再回到教室的時候，我把臉埋得很低，想把放在衣兜里似的，可偏偏有一位女同學，甚至也把頭埋得更低來看我。乖巧的女孩子—彩蝶，她使出好看的眼神。看得出來，她是唯一同情我的。末了，她又給我捎過來一張小紙條，小小的字卻十分娟秀清晰：“男孩子不哭，失敗了再來。”我攥緊紙條，回到坐位，偷著去寫一些文字了。
還沒等到再次舉行作文比賽，卻偏偏有了一次書法比賽的機會，而且是毛筆書法。除了我，幾個年級的學生竟然沒有會拿毛筆的，別說寫字。我是個例外，自小外婆嫡傳—宋氏書法。橫豎撇捺頗有幾分神似外婆的功夫。奪魁的消息傳來，我又恢復了往日的自信，暗淡了好久的日子又透進柔和的陽光，暖和鉆進我的每一個角落。特別讓人驚喜的是娃娃臉老師竟也撈了指導教師一等獎。全校沉浸在一片歡騰中，海洋一樣。我覺得那時刻，所有同學的手都是為了給我掌聲而長出來的，我甚至覺得那些手真好看，尤其彩蝶那手，勝過開花的枝，我懷疑，只有好看的手才會制造出動聽的掌聲。
彩蝶飛出教室的時候，是一天中最為快樂的時候，所有同學一起跑出去，娃娃臉老師的心仿佛瞬間被掏空了，教室也變了空殼，蟬蛻似的掛在一邊。
我不像別人，從家剛出門，上路就哭，而且是假哭，看不見一滴眼淚的，那模樣，其實就是不想去學校，不想去那個許多人都走不出來的“死胡同”。那時至今，二十余年想一個問題，我一直沒弄明白，學校既然根本就走不出路來，為什么總會有那么多人還要去？更讓人疑惑的是，做長輩的已經在學校里一呆就十年、八年，就像淘金者落得兩手空空，可做了父母，卻還要逼著兒女們也去走那條路，直到兒女也像他們一樣回來了，也不會甘心。
我沒有哭，只是歡天喜地地去鉆學校那個“死胡同”，以至于許多人都吃驚地看著我，如同注視不可多得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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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學校，石頭做成的。石桌子、石凳子、石頭房子……玩耍的地方都鋪著清石塊，久而久之，長出苔來，清幽幽的，像人的臉，陰險著呢。石桌子你用得心安理得；石凳子就像羊似的，被馴順地蹲在胯下；就連那石頭房子也老人似的看著孩子們長大，老師們老去；可那玩耍的地方卻不是輕而易舉等你來嬉戲的，它板著面孔，一副不可親近的樣子。要是急著沖過去，非讓你摔跟頭不可，摔了還不理會你呢。
可這些都是我喜歡的，包括摔跟頭。喜歡一個地方連同那里的物件，理所當然就喜歡來，就像某喜歡一位作家，他的東西自然啃得進去。這個許多人哭著不來的地方，盡管老師們講得的確生硬，但我依然津津有味。我那時“腸胃”就是好，大都能消化掉，不像現在，弄不好就難以下咽，別說消化了。
我自小喜歡讀書，這是全家人的談資。這中間，有一件事，令人沮喪。我字寫得不好。為這，一家人沒少操心，連同外婆也參與進來。但依舊無濟于事。或許經常與螞蟻為伴，我寫出的字橫、豎、撇、捺清一色的螞蟻腿、螞蟻腰，細細的、修長。老師抓我的典型，還封我為爛字國王，不少同學拱手稱臣呢。好歹為王，我才不當回事。每天照樣用爛字打發作業，老師無奈，只好在爛字叢中找答案，夸張一點說，就如同在遮天蔽日的叢林當中去找點滴陽光。知道這個真相，我甚至為自己的杰作鼓掌。這是我最初學著用簡單去對付復雜，想不到，原來，竟有這么好的效果。一段時間，老師的臉陰沉沉的，像死了父母。
始料不及的是老師會突然家訪，還特意帶來了我的作業，像跟母親抱來一把燒柴，可我無所謂，心里想，對付知書識禮的老師尚能輕而易舉，對付母親還不容易？母親識字不多，不懂舞文弄墨，其實，老師對著母親告狀和對牛彈琴、對馬吹簫又有何區別？老師未開口，我的點子已經在腦中形成，就等老師當面丟丑。可老師好像有自知之明，端起自己不說話，一雙眼睛望著我。這一來，我有些慌亂，小兔子在胸腔里蹦得老高，要不是有遮攔，說不定早跳在地上了，還會蹦出老遠。外婆就在這當兒趕到了，救兵不搬自來，心中泛起驚喜，漣漪已經拍打著胸腔四壁了。我甚至認為自己不笨，懂得惡人先告狀的理。我偏起腦袋，還沒說話，眼淚就下來了。我知道，我是我的這出戲的導者和演者，能否贏得外婆，關鍵還得看表演是否成功？這時，我看見外婆好看的眼睛過來了，越過老師，徑直向我這邊，像獵人追逐落荒的野雞，目光刷的落在我臉上，像灼熱的火星，燙得我瞬間就生疼，躲避顯然已經來不及。其實，外婆與老師只在我忽略的瞬間就已經完成了一次偉大的交流，兩個婦人的默契關聯我的一生。
那一刻，我暗自下決心，字要寫得比老師好。如果說今天我的一手字還算對得起觀眾，還得感謝和我外婆一樣已經含笑九泉的老師，和一株綠草，與一朵香花。
不喜歡讀書的人大有，時隔這多年，若是扳起指頭回憶一下，一個教室至少就有三分之二。雖然我一直不在他們之列，但是我喜歡站在他們的立場說話。說我字寫不好就讓老師難受其實不太誠懇，必定還有別的原因，那就是打抱不平。我有個寄兄，同在一片天空下，一間教室里，一張長凳上，卻在不同年級。他五年級，我三年級，和一年級的加在一起上課，三個班一共23個學生，由一個老師教學。大大小小坐在一起，老師也夠辛苦。這樣的認知其實是在后來我做了老師，在同一個地方教同樣人數的三個班時才得到的，所以格外深切。但那時我不以為然，總認為一個老師就是一個垃圾筐，寬大無邊，什么東西都容得下，什么東西都可以盡可能網里邊扔，包括不喜歡讀書的學生。可我不知道，再大的垃圾筐也有盛滿的時候。盛滿了，就會噴泄出來。那時，老師遇到了一群特別不順心的孩子，又被個人事情困擾，所以對學生愛走極端，尤其對我的寄兄更是用了暴力。至今想起，還很后怕。
寄兄個子高大，在我們那個村子，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就連他的兒子也不及他，老師形象比喻他：牛高馬大。還經常對著我們這樣說。于是，我們叫他“牛馬”哥。他就笑，笑著就追我們，許多不長記性的，生怕被逮住，拼命跑，哪管得著地上有無青苔？直到摔得鼻青臉腫了。我們一哭，老師氣得揪住“牛馬哥”，就罵、就打，摔疼的同學一旁哭得比先前還厲害。老師索性脫下腳底的鞋來，對著他的腰、背又打。我那寄兄，臉紅一陣白一陣，眼睛盯著老師，死魚樣，叫人害怕，可他就是不哭，一點聲響都沒有。大家見如此，紛紛作鳥狀散去，留下我那牛馬哥在太陽投下的巨大陰影里自憐。
好長一段時間，我那寄兄已經不見了身影，學校里倒是清靜了許多，但是還是不時有同學摔得不輕。摔了就哭，老師又罵，可罵的依然是我那已經好久不見的寄兄，找不到我那寄兄出氣，就又對著石墻使勁，我有時也聽見古老的石墻在沙沙脫落，像老師的頭發掉在地上。累了，老師卻也莫名其妙地哭。那狀，驚恐得很，如同迷了路的人，躲在夕陽下，躲在秋天里。
我們在一旁手足無措，忽然想起我那寄兄來，就仰起腦袋詢問老師。她像被電觸及了，“居然敢逃學去？”冷不防甩出這么句話。我是聽明白了的，只是覺得奇怪，她明明就天天嚷著不要我寄兄進學校的。一個既不能到學校又不能留在家的孩子該到哪里去？我知道寄兄就在不遠處的野地里，一個人游蕩，在追逐著他的好奇，就像一條野狗，在找尋一塊屬于自己的骨頭。而且，他也無數次邀約我一起。
雖然我人沒有去到那里，但是無數次我的心是到了的。畢竟那里比起枯燥的課堂要生動N倍，且不說那是個絕對自由的地方。寄兄對課本知識幾乎一無所知，可野地里的那些知識豐富得很。有時，我甚至懷疑他的腦海就是那片遼闊的野地，動物、植物隨時跑進跑出的，連鳴蟲叫都能時不時聽見，逼真極了。我是想和他一起去玩的，可我天生是個喜歡讀書的孩子。
寄兄再來學校的時候，我們依然叫他“牛馬”哥，可不知為什么，他已經不再追逐我們了，就像一只老狗，經常躲在石墻根一帶曬太陽，嗅空氣的味道。盡管這樣，老師好像并沒有增加對他的好感，反而更加厭惡他了，總是找他的茬，腳踢老狗是常常的事，連踢都嫌麻煩的時候，她干脆拿一顆針來，像穿一塊破布似的，穿過我那寄兄的耳朵。那時刻，眼前突然出現大片的血淋淋，許多同學嚇得睜大眼，張大嘴，接著哭了。可我那寄兄，讓人納悶得很，好像那針根本就不是進他的肉，穿在他的耳，而是從他旁邊走過去了。他木然得要死，更不要說反抗了。時至今日，那一幕雖然已經隨風飄遠了，可我每每對學生講到這一段，他們一如我們當年一樣驚恐，而我感覺自己內心仍然在顫抖。在許多人看來，那老師無疑就是現實中的魔，心比手毒的鬼。
然而，就是她，不僅對我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簡直捧在手里擔心碎了，含入嘴中害怕化了。想來真是不可思議，卻是我意料之中的，我一直深信，魔鬼也有深情。
“ 牛馬 ”哥從血淋淋的日子里消失了，可我沒因此少了對老師的折磨。字寫不好只是個開端，而這一招其實槍口是對準自己的。意識到這一點之后，我為自己的行為羞愧。是那次家訪，提醒我把寫字作為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來辦，經常在寫不好時重來，把自己留在學校里直到太陽下山，踩著最后一抹陽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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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我還會為寫字的事請教外婆。畢竟外婆是寫得一手好字的，不是一般的好，連魔鬼老師也自愧不如，禁不住發出幾聲贊嘆，特別是毛筆字更是引來無數豎起的大拇指。這一來，我就瞅準了一個機會，讓魔鬼老師出丑。那就是把外婆寫的字拿到大庭廣眾之下炫耀。魔鬼老師有自知之明，早躲一旁去了，可我不依不撓，逮住她來觀賞。想來，我真是初生牛犢，要是她也拿出對付“牛馬”哥的招兒，豈不是糟了。可魔鬼老師竟然就不生氣，還說：“老人家是我老師呢。”這一來，我更壯膽了，就又說：“一個麻臉老婦也是你老師，是啥理？” 魔鬼老師卻又道：“孔夫子還拜倆小兒為師呢，這叫不恥下問。”聽得糊涂了，就又要她講個明白，可越講越不明白，倒是無意間知道了世間竟有孔夫子，就猜想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大學問家，要不然老師怎么拿他嚇唬我們呢？
外婆來我家的時候，我大講我拿字嚇唬老師的事，心想，在別人面前炫耀她，必定換來悅色，可外婆并不怎么表現高興，依然用那雙好看的眼睛望著我，說：“那老師學問大著呢，竟然知道孔夫子。”于是，我就想，知道孔夫子的人學問都大，那孔夫子的學問一定比海深，比山高。
魔鬼老師既然學問不一般，字寫差一點我倒也無所謂，心想，真要她字寫得好，我就無法超越她了。我暗自下決心，和一個知道孔夫子的人比學問顯然不大可能，但總可以比字寫得咋樣?事實上，魔鬼老師已經先于我開始練習寫字了，而且字帖居然就是外婆的親筆手書。發現這件事是在一個早上，我看老師為我批改作文時，那一手毛筆小楷竟然讓我懷疑是外婆所為，要么就是她一定做了不光彩的事，偷走了外婆的左手。因為在這山村里，只有外婆才會寫得一手讓人眼睛發亮的左手字。
我恨魔鬼老師，恨她陰險。以前我就懷疑她陰險，尖的嘴，瘦的腮就已經顯示了陰險的外在形象，但沒有證據能充分說明這一點。可這一次她趕在我前面練字，而且行動隱秘，就是最好的辮子，一不小心，被我跟抓住了。有時，真想拽住這辮子，踩在地上，陷在泥濘里。
魔鬼老師的字一天天好起來，我急紅了眼，也沒放松自己。有一次，我竟然對她說：“等我長大了，就趕上你了。”不想，她竟然脫口而出：“你長大了，我都好大了，字也好許多了。”我心里苦著呢，竟然遇上個這種老師，連學生都不放過。我想，好在我是外婆的嫡傳呢，向好的速度一定比人快，魔鬼老師你等著，丟臉的日子應該不遠。
對手在加油，我突然就想起向外婆求救來了。講完我的苦衷，外婆就笑。笑了一回卻說：“乖孫喲，加油哦。就像賽跑，小孩子也有跑過大人的時候。”我早也練、晚也練，三伏也練、數九也練，暗自想，超過魔鬼老師是遲早的事。用同樣的勤奮去完成學業，成績遙遙領先，竟然贏得了魔鬼老師給我的最高獎賞，同學的面前，把我馱著，爬過青苔地帶再爬回來。那時刻我在想，“牛馬”哥所受的一切不正在加倍償還與我么？然而，真這樣想，我一開始就錯了。直到后來有一天我才明白，魔鬼老師為了我的成長所付出的，絕不是一個一般老師所愿意的，或許正因為她是一個魔鬼吧。對待“牛馬”哥應該是她從教生涯中的一個陰影，甚至是做教師所不允許的，但這并不影響她的光輝，就像太陽有黑子一樣。
3
第二任老師接替她的時候，是一個夏日的上午。那時，很炎熱的，太陽在吐著舌頭，樹葉子耷拉著腦袋，唯獨蟬們高亢得很，使勁地叫著。
一個年青小伙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前，接著說：“現在起，我就是你們的老師了。”那時，三個年級的學生齊刷刷地抬起頭，望著他，目光里溢出的疑惑，海水般遼闊，把他差不多給淹沒了。娃娃型臉的老師，胡子少得可憐，稀稀疏疏地擺在寬闊的下巴上，數得清根數的，跑馬觀花看，像沒有一樣，感到他出奇的年輕。他的胡子就是硬，根根豎起，針似的。比胡子還硬的是頭發，短得出奇，不出一寸，牙刷毛似的。
娃娃臉老師同蟬一樣，或許就是受了蟬的影響，高亢得很。他對我們說：“喜歡這里的環境。”我們就笑，山里的人做夢都想走出大山，而他卻溯流而上，走到這里來了。竟然有人喜歡偏僻，活見鬼。我們也大約能聽懂他的話，享受環境的，那就對這幫搗蛋鬼不感興趣。倒是那些石桌子、石凳子高興，居然有人從繁華城市走來，與它們親熱來了。
從此，時間就掌握在老師手里，啥時上課啥時下課是老師一句話的事。在上下課前，他總是把目光投向左袖口，再往里探，大約時間就在那里面，明擺著的，只需瞟一眼，就知道該干啥了。于是，我們對那個袖口產生了神奇，決定遲早探個究竟。常理，上課時間是長，下課時間短。以前，魔鬼老師甚至是一節課上到放學呢，要惹她生氣了，太陽回家了我們就是不能回家，餓得受不了的學生不在少數，有的鉆桌子，抱桌腿肚哭呢。現在倒好，下課時間就是多，有時好像一直在下課。秋天最好，享受陽光浴，我們桔子一樣張大嘴，呼吸暢快淋漓極了。春天也迷人，不知名的野花就是愛笑，滿校園給逗樂了。我們或者在校園里追逐瘋玩，老師也參與，開心得要死；或者干脆獨自躲到一棵花樹下，看花瓣飄落，仿佛感受時間飄零。
校園里有棵百年老榕樹，躲在石墻一角，大約年齡懸殊太大，我們就不喜歡跟它玩。它夠寂寞的，苦著臉。娃娃臉老師才來不久，大約就知道老樹的心事，邀約我們和老樹玩了。我這個三個年級的總班長積極響應，把老樹給逗樂了，微風拂過，發出好聽的笑聲。老樹一笑，滿校園的樹、草都跟著笑，連蟲子們也叫得歡。
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娃娃臉老師的學問大著呢。數學課也能背唐詩、宋詞，隨口就來了，讓耳朵想躲還來不及。搖頭晃腦的，把韻味都流露出來，惹得我們羨慕，也跟著背。可就難了，尤其宋詞，蘇軾的、李清照的……連字都念不明，老師竟能那么輕松吟誦，就像他自己就是作者或是書本。語文課更是生動，花、草、樹，鳥、獸、蟲輕而易舉就走進課堂，我們也可以隨時走出教室“放羊”。進來出去好像是我們的事，跟他沒關系似的。但從來沒有誰被青苔使過狠招，其實，那些青苔早就不知了蹤影，躲起來了。有時，我在想，“牛馬”哥要是還來學校就好了，他從野地里撿到的滿腦子的新鮮事說不定就能進課堂呢。課堂之外的進課堂，娃娃臉老師喜歡，牛馬哥不也是好學生？
說來也真就來了，“牛馬”哥還坐在那個角落里。陽光很好地照進來，金黃金黃的，正對著他的臉，生動得很。這個一度被遺忘的角落瞬間竟然成了亮點，匯集了所有的目光，甚至包括娃娃臉老師在內。“牛馬”哥頃刻成了公眾人物，目光點擊率一點也不亞于今天網絡突然躥紅的人物。
“牛馬”哥很快就得到了娃娃臉的賞識。作文課成了中心發言人物，比娃娃臉說的還多，我暗自不服氣，到底“牛馬”哥是老師還是你娃娃臉是老師？不過，令我驚奇的是，這一來，整體作文水平提高了不少，娃娃臉老師還說推薦兩位同學出去參加全鎮的作文比賽，我當然在列，可另一位竟然是“牛馬”哥，這一驚非同小可。文章寫出來了，放在一起比較，娃娃臉老師卻又極力夸贊“牛馬”哥的鮮活、像野味，誰都喜歡。
忽然就有些后悔“牛馬”哥的到來，其實，我不知道，我已經很危險了，連總班長的位置也搖搖欲墜。作文比賽結果出乎我的意料，連末等獎都與我無緣， “牛馬”哥卻破天荒得了個一等獎。山里出了作文“狀元”，山外也唱響了。我這個鐵定的總班長，經過娃娃臉老師組織的民主選舉，得票遠遠落后于“牛馬”哥。從此，小小的校園已經不再是我的“天下”了，剎時就有駕駛員手中的方向突然被奪的感覺。當我明白局勢已經無法挽回時，就積極尋求解決辦法。有一天，我突然問“牛馬”哥為啥使毒招加害，他望著我，只笑，就是不說話，弄得我滿頭霧水。如果說這是下著棋，還有更下著的在后頭。我見此招不行，就又改了彼招，學著使橫。娃娃臉老師剛走進教室，我就突然倒在地上，又是踹桌腿，又是踢凳腰，還指桑罵槐的。弄得整個教室的人都跑出去了，就我一個人折騰，臉花貓樣，力氣已經耗費得差不多。
再回到教室的時候，我把臉埋得很低，想把放在衣兜里似的，可偏偏有一位女同學，甚至也把頭埋得更低來看我。乖巧的女孩子—彩蝶，她使出好看的眼神。看得出來，她是唯一同情我的。末了，她又給我捎過來一張小紙條，小小的字卻十分娟秀清晰：“男孩子不哭，失敗了再來。”我攥緊紙條，回到坐位，偷著去寫一些文字了。
還沒等到再次舉行作文比賽，卻偏偏有了一次書法比賽的機會，而且是毛筆書法。除了我，幾個年級的學生竟然沒有會拿毛筆的，別說寫字。我是個例外，自小外婆嫡傳—宋氏書法。橫豎撇捺頗有幾分神似外婆的功夫。奪魁的消息傳來，我又恢復了往日的自信，暗淡了好久的日子又透進柔和的陽光，暖和鉆進我的每一個角落。特別讓人驚喜的是娃娃臉老師竟也撈了指導教師一等獎。全校沉浸在一片歡騰中，海洋一樣。我覺得那時刻，所有同學的手都是為了給我掌聲而長出來的，我甚至覺得那些手真好看，尤其彩蝶那手，勝過開花的枝，我懷疑，只有好看的手才會制造出動聽的掌聲。
彩蝶飛出教室的時候，是一天中最為快樂的時候，所有同學一起跑出去，娃娃臉老師的心仿佛瞬間被掏空了，教室也變了空殼，蟬蛻似的掛在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