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再見——(外一題)
上車后是何時睡著的,沒有印象,當我感到寒冷時,火車正行進在大涼山地段。雖然時值六月,我卻在兩件衣服外面又加了一件風衣。
我覺得左肩好像被什么壓著,同時聞到一股很特別的香味,便急忙睜開了眼睛。原來,一個十多歲的女孩把頭搭在我肩上睡了。
看樣子是個中學生。但一想不對,既不是周末,也不是節假日,距離放暑假至少還有二十天。現在的壞女孩是大有人在。十二班有個女生,混出校門幾天,到哪里去了,老師和家長都不知道。當她家長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進了拘留所。
我警覺起來。她到底是什么人?她旁邊的年輕男子跟她又是什么關系?這年頭什么物種都有,什么事情都隨時可能發生。我不禁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也是從兒子那里回來,也是這趟車。我還清楚地記得,我身旁那個看上去很老實的年輕女人,一邊給孩子喂奶,一邊倚著我打瞌睡。當時我想,大家都出門在外,倚著就倚著吧(雖然我的腰椎患有嚴重的骨質增生,受到重力的擠壓便很不舒服),更何況一個女人,只身帶著孩子出門也是挺不容易的。想到這里,我便毫不在意地放心睡去。可是當我一覺醒來,那女人不見了,我身上的幾百元現金也不翼而飛了。大意失荊州啊!前車有鑒,我下意識地捏了捏幾個衣袋,又看了看掛在胸前的挎包。
寒氣又一次襲來,女孩似乎毫無知覺,她旁邊的男子也睡得很死。
他們是真睡,還是假寐?那個哺乳女人的形象再次從我眼前掠過。我側視著,很想看清她和那男子的臉,可車廂里燈光昏暗,我的眼睛又不好。
忽然,她的身體像觸電似的猛的一縮,接著迅速地站起來,雙手緊緊抱在胸前,猶如一只被狗咬傷的雛鳥,身體顫栗著,惶恐萬狀地看了一下她左邊那個青年男子,抽身便走。但當她一邊走一邊將整個車廂的每一個角落都掃視一遍之后,才挪動兩三步的腳又止住了——車廂里到處都是滿當當的,連人行道上也坐滿了人,哪有半個空位!
“畜生!”我憤憤看了一眼那裝睡的青年,不禁怒火中燒,卻又不便發作,于是只好趕緊給姑娘遞個眼色,并且說道:“是冷了吧?小東西,叫你多穿一點兒你不聽。如果還想睡,就伏在爸爸右腿上再睡一會兒。”
女孩會意,還在恐懼中的她一邊答應,一邊帶著將信將疑的目光在我右側坐下來……
車終于到了成都。我們像真正的父女那樣一起出了站。
她要了一輛的。
“伯伯,我能叫您一聲爸爸嗎?”臨上車了,她問。
“當然可以,孩子。”
“爸爸!”
“嗯。”
的啟動了,眼看就要走出我的視覺,她突然探出頭來,手不停地揮動著朝我大喊一聲:
“爸爸,再見——”
那一刻,我干澀的眼眶濕潤了。
平靜地撫摩傷口
(散 文)
郵編:646107 瀘縣六中 邱道固 通聯:13419165686
學生來家里,從我發表的一疊作品中翻出一首紙張已經發黃的詩來,說不能確定主題,但讀起來有些壓抑,心里沉沉的,想必我受到過什么強烈的刺激。
我瞥了一下題目,脫口而出:愛情,而且是悲劇。
她撲哧一笑:老師,你又在說笑了。理由很簡單:你跟師母的感情一向很好,難道還可能是金屋藏的那個什么嬌怎么了不成?
我說,嬌倒沒有。不但現在沒有,將來也不可能有,但詩中確實有個故事。
聽說有個故事,她居然像小孩般地好奇起來,說那故事一定非常美麗動人,不然,我不會用詩的形式寫下來,而且寫得很投入。她滿眼是急切的等待,就像女兒等待著父親。
她不知道,那是我心底最樸素的珍藏,沒人知道,包括她師母和師婆。但她畢竟是我最喜愛的學生之一,而且在10年前就做了母親了。
那是一首題為《海嘯》的詩——
昨日的風
襲擊了一座孤島
島上的居民
在昨日的風中
再次丟失
滿是傷痕的日子
依舊柔軟濕潤
風中忽閃忽閃的飄葉
恍如往昔
飛來飛去的蝴蝶
發黃的記憶
千鈞般沉重
殘缺的扉頁里
尚帶著丁香的氣息
才翻開首頁
便已耗盡畢生的精力
我說,你一定知道什么是海嘯。
她說,當然知道,就是海底火山爆發而引起海水急劇上漲。
我說,對。海嘯來臨的時候,海水急劇上漲,海面上突然翻滾千重巨浪,震天撼地,千軍萬馬般呼嘯而來,那場面特別壯觀,也特別令人毛骨悚然。看到那情景,使你覺得生命卑微而且脆弱到了極點,簡直不堪一擊。我取名為“海嘯”,用以喻指自己不可遏制的感情。之所以從未向人提談過,確實因為它美麗而悲劇。美麗的悲劇最有價值,只適合留給自己慢慢咀嚼和回味。
她認可我的說法,卻頓生疑竇:老師,你怎會有那樣的遭遇,而且一直沒透露呢?
怪事,同樣是凡夫俗子,血肉之軀,食人間煙火,吸雨露甘霖,我怎么就不能有那樣的遭遇?我淡然一笑,上帝讓我遭遇那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歷,從另一個角度說,是賜予我美麗的痛苦,我能不感激涕零并且欣然接受?再說,你當時才十多歲,我這做老師的,可能向一個青春少女透露這樣的事嗎?
老師,你還像當年那樣幽默、風趣。她略微一笑。
我隱約覺得,她的笑似乎和我一樣,帶著那么一點苦澀,不像剛才那么自然和輕松了。
我說,她的美是天然的,無須修飾。因此我認為,用任何美麗的辭藻來形容她都不太合適。在我的記憶里,夏天,潔白的襯衣襯出她嬌美的身子,兩條不長的辮子自然地搭在肩上。冬日,她總歡穿那件對襟的淺色的花布棉襖,上面是蝴蝶一樣的黑布紐扣。她有著和其他美麗少女一樣的豐滿和的韻致,卻絲毫不失淑女的典雅和莊重。無須夸張,無論什么時候,無論站在哪里,她都是一道很美的風景,引來愛戀或羨慕的目光,叫人百看不厭。自然,各人的愛戀是不一樣的,因為審美的層次不一樣。我喜歡她,主要的不是她的外貌,而是那比外貌美得多的心靈,以及我們有著共同的語言。她所以選定我,亦然。
記得初次相會,適逢桃花盛開。她紅潤白皙的臉跟周圍的桃花是那樣協調,那樣融洽。我至今仍在遺憾,如果當時有一部相機,肯定把她拍下來,作為永恒的記念。我還依稀記得,當時的情景,使我想起了毛澤東的兩句詩——“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她善良、純樸而又執著,追逐純真的愛情義無返顧。我想這樣的姑娘,當她的愿望實現的時候,她有足夠的理由笑得比誰都燦爛。不怕你笑話,就是現在,她仍然是珍藏在我心底的一塊溫潤的碧玉,你信嗎?
她認真地點點頭。
我說,我和她都不是徹底的反封建主義者,但我們都反對包辦婚姻。我們固執地認為,自己的事不需要別人管,包括父母。在婚姻問題上,我們不信媒妁之言,更不會盲從父母之命。我們的事情,最初她的父母都不知道,很久了才聽到一點風聲。她有一個很不講理的母親,也有一個很開明的父親。她父親毫不猶豫地支持她。她父親對她說,有一次在我表叔家里見過我,也聽到過好些人對我的評價,認為他的女兒沒看走眼,雖然當時我的處境很不好。她母親卻堅決反對:她出身貧農,根子正,又是工農兵大學生,苗子好,將來一工作,隨便找個像樣的丈夫是毫無問題的。可以試想,跟了一個黑五類的兒子,將會是怎樣的結果?我說她母親是不講理的人,卻不能不承認,從當時的情況看,她母親的話是很有道理的。然而,對于她母親的話,她置若罔聞。她母親氣急敗壞,如果她執意要跟我好下去,就永遠不許進那道家門!
她沒跟她母親吵鬧,也沒就我的事作任何解釋,只是一個人默默地承受著。在她看來,為我作的任何辯詞,哪怕是半句,在她母親面前都是多余的。她說她一想到這,心里就痛苦。我說,說良心話,你母親也是為了你好,從你的角度,她的心情可以理解。也許你母親的做法沒錯,因為父親的歷史問題,我已經被壓抑多年,說不定還會被繼續壓抑下去,永無出頭之日。換一個做母親的,也許還會是這種態度。她沒有反駁。但是,她在假期里依然回來,為的是跟我見面,說說話,設計今后的路怎樣走。
她是學中文的。她告訴我,她很刻苦,她要在那個領域廣泛涉獵。她曾經對我說,她很想成為一名作家——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話,她一定要創作出世界上最偉大的愛情作品來,希望我能當好她的助手。聽她這樣說,我高興得像一個小孩兒。她也高興地笑起來,說自己大言不慚,但這確實是心里話。她非常喜歡中外大師們的作品。她喜歡印度詩人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法國作家胡拉.拉蒙.希梅內斯、瑞典詩人奈莉.薩克斯等的經典之作,尤其喜歡陸游的詞。她認為,陸游的詞,每一個字都是用真情鑄就的,那是他人格的寫照。她天生一副好嗓子,聲音清亮、圓潤、甜美。她偎在我懷里,我們輕聲地吟唱著《在那遙遠的地方》、《讓我們蕩起雙槳》……她給我朗誦大師們的優秀作品,誦到動情之處,熱淚盈眶。她說陸游很不幸。我明白她指的什么。那時我雖然在農村,卻早就接觸過陸游的一些作品,如他的《釵頭鳳》、《卜算子.詠梅》、《鷓鴣天》,等等。她說她自從認識我以后,每次誦讀陸游的《釵頭鳳》,都禁不住淚流滿面。她的情緒常常很糟,目光中充滿了憂郁。她說,她多少回暗暗祈求菩薩保佑,希望我們不要遭遇陸游和唐琬那樣的不幸。后來我回想起來,那是因為她早就有了不祥的預感——她太了解她母親,只是不好對我說罷了,怕動搖我的決心。
從事情開始那天起,我們的愛情就逐漸趨于背水一戰的境地。但是我們彼此都感覺到,無論發生什么情況,我們都會永遠愛對方的。那段日子,當是我生命中最美的扉頁。雖然在平時的通信中,我們的語言基本上沒有什么浪漫色彩,我們也從來沒有使用過“愛你”之類的短語。但那種真正的純樸,那種真正的心心相印,在現在的青年中,可以說是罕見的。
事態的發展終究沒有走出她的預感。那年開學時,她因病跟學校請了假。她很憔悴,我擔心出事,要她保重,千萬不可胡思亂想。出事的前一天,她又趁她母親走親戚,帶著她父親鼓勵我的信來找我。就因為那次見面,她母親重重給我幾巴掌,把她狠狠地收拾了一頓之后,又咆哮著向她發出最后的警告……
她終于絕望了。她在絕望中懷著無盡的留戀,一口氣喝下了她母親殺蟲后剩下的半瓶農藥……那年她二十一歲。其時桃花開得正艷,然而那滿目的桃花已不再絢爛,頓時變得毫無光彩了。
她也太脆弱了,即使不能爭勝,不能嫁給自己所愛的人,也不應該輕生吶。學生惋惜道。
我看了看她,沒有做聲,心里卻想:脆弱,輕生?那時候你還不懂事,自然沒有那種切身的痛苦感受。那年月,就是平時看起來頂天立地的男兒,也不見得就扛得住某種無形的沉重壓力,難免會出現一念之差,何況乎一個心理備受摧殘精神備受折磨的柔弱女子!
唉,要是她母親能預知那年你會從農村里考出來,事情有了轉機,就可能是另一種結局了。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也許是的,只可惜人有旦夕禍福,天有不測風云。我苦笑了一下說,一天晚上,我在夢中驀然見到穿著白襯衣的她像一朵云似的輕快地朝我飄來,就再也睡不著了。于是,這首詩便在淚光中產生了。
學生很受感染:太惋惜了,但有一點我弄不明白,如此凄美的故事,你怎么講得這樣平靜,好象根本就無動于衷?
很平靜,無動于衷?你錯了,其實不然,我心里波濤洶涌。我說,事情已經過去那么些年,平靜也好,激動也罷,都不起任何作用了。心中的唯美被毀,會給心靈留下重創。傷口是需要療治的,而療治的最好的辦法不是激動,是平靜。她若有在天之靈,恐怕也不希望我還在為她因激動而傷身吧?平靜地撫摩傷口,使之不再受到刺激,給逝去的她以慰藉,也不給自己平添傷感,或許這就是最好的處理方式。試看中外,梁山伯與祝英臺,焦仲卿與劉蘭芝,賈寶玉與林黛玉,羅密歐與朱麗葉……棒打鴛鴦,究其緣故,大多因為門不當戶不對。我做夢也沒想到,會因父親的歷史問題就毀了我和她的愛情,而且斷送了一個無辜少女年輕的生命——一個顛倒錯亂的年代要制造悲劇,甚至可能是成千上萬的這樣的悲劇,能奈之何!
她離開以后,在縱橫的老淚中,兩首《釵頭鳳》,從我眼前緩緩走過——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悒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