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連春《只要被打碎,我就隨風飛》昨天最先在瀘州作家網刊載出,今天《重慶晨報》、《成都商報》、《天府早報》,中國門戶網站騰訊網、新浪網、中國作家網、小小說網及中國天機網等報刊網站相繼刊載著名詩人白連春得病的消息和人生悲苦命運,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
只要被打碎,我就隨風飛
1、
二十年前,我在河南省尋找被人販子拐走的妹妹三年,多次賣血。當艾滋病在中國被發現,被告知賣血可以感染,我便生活在巨大不安中。我漂泊北京,經陳建功老師介紹,在《北京文學》做編輯,生活穩定了,但是,我的內心,時常被這巨大的不安困擾,不敢和任何人交往過密,怕我萬一,真的,感染了艾滋病毒,再傳染給別人,那會使我痛苦。
我很少參加活動,人多地方盡可能不去。領導關心我,要為我介紹女朋友,不得不,我向領導說謊。我說,我有了女朋友了。其實,我沒有。
到底,我還是病了。千真萬確,我感染了艾滋病毒,是艾滋病發病了。醫生不讓說,讓我說我得了肺結核,嚴重點,肺癌。曾經兩個人,一是某報記者,一是女詩人花語到醫院,想弄清我究竟得了什么病,和醫生吵鬧,醫生都沒告訴。醫生再三對我說,醫院絕對會為你保密,至于你自己說出去了,后果自負。我無法預見我說出我得了艾滋病有什么后果。
現在,我病了快兩年了。
我住院兩個多月,我母親來看我一次,她很忙,要侍候莊稼,要給我二弟帶孩子,要給我二弟喂豬,十一頭,我父親一次也沒來看我,他哮喘,天天坐茶館。
全國各地的文友知道我病了,給我捐款,有十二萬。世中人從北京來到四川,把錢送到我手里,我非常惶恐,我騙了大家,對于我得什么病,我沒說實話。
2
我在河南省尋找的被人販子拐走的妹妹,不是我親妹妹。我沒親妹妹。我母親生了四個兒子,我是老大。
九歲那年,我在長江邊半山坡高粱地里撿到一個女嬰。這女嬰是我生命中第一個妹妹。我把她撿回家第三天,她就被我的鄰居,當時的隊長老婆賣了。我找了她半年,沒找到。隊長老婆給我說的是相反方向的一個地點。三十多年后,當我和這個妹妹重逢,才知道她被賣的細節:隊長老婆得了二十塊錢,并不是如她說的五塊。
我生命中第二個妹妹是我認的。那年,我二十歲,我本當兵,所在的黑龍江省軍區后勤部汽車連全連解散,我回到家鄉,開始農忙在家務農農閑外出打工。那時,打工這個詞還沒出現。我怎樣認的這個妹妹,又怎樣在河南省尋找她整整三年,終于把她找到,這些細節在我最近寫的小說《河南省》里有仔細敘述。在這篇短文里,我不多說。在此,我只是說出:有一個河南省老大爺陪著我找我妹妹。這老大爺成了我生命中另一個父親。他陪了我三年,直到我找到我妹妹。當然,也是在他帶動下,我開始了賣血。
我已經在《北京文學》做編輯,生活穩定下來,一天,我收到一封河南省寄來的信。是以前,那個陪我找我妹妹的老大爺的老伴托人寫的。看著信,我淚流滿面。原來,老大爺得了艾滋病,要死了,想見我一面。我立刻趕去。我看到瘦得只剩下骨頭并且渾身都爛了的老大爺。他努力向我伸來右手,沒力,無法夠著我。我趕緊捧住他右手。我俯下身抱住他,哭了。淚水,全部,滴落到他臉上。
我要死了。
不。
我擔心你。
不。
我怕我害了你。
不。
除了說不,我不知該說什么。我抱著他,把臉貼到他臉上。我一直守在他身邊。當天深夜,他死在我懷里。我把他埋了才回的北京。
我消失一個星期。領導對我非常不滿,因為我沒請假,手機也不開,領導有事找不到我。領導批評了我,然后問:是不是你女朋友出事了?
我趕緊說是。
3
我生命中第一個父親是死人。在我生的那一刻,他死。那年,他六十五歲,沒結婚,他是我家鄉最著名的石匠,因為看電影被活生生踩死。活著時,晚上有月亮,他都在長江邊和月亮一起喝酒。他不認識字,卻專給死人打碑。
我出生于一九六五年正月初二,實際上,是初一晚上。這天晚上,長江岸邊,山下工廠生活區的廣場放電影。
我出生那一刻,我父親不在家,他守在廣場外等著看電影。那時娛樂很少,農民娛樂更少。全國各地都放露天電影。很多山上農民來到山下,像我父親一樣守在廣場外,等著看電影。電影早就開始,已經放完一部。因為春節,大年初一,三部連放。電影是工人放的,放給工人看。農民只能守在廣場外,等著有好心的工人把廣場的門打開,讓他們進去看一會兒。沒好心的工人來打開廣場的門,農民就一直守在外面,聽電影,或,爬到圍墻上看。能爬上工人修的圍墻的農民沒幾個。所以大多數農民只能聽電影。這天晚上,農民很幸運,有一個好心的工人把廣場的門打開了。守在廣場外的農民立刻一起朝廣場里擠。就這樣,和我父親一起等著看電影的柳富云,被活生生踩死。同一時間,我在山上出生。
我出生第一個晚上,準確說,是我出生第一個早上,我父親看完電影回家,看見我很驚訝,甚至可以形容成很驚恐。他擔心我:是不是剛被踩死的柳富云投的胎?不等天亮,他就找了瞎子給我算命。瞎子先問了我父親我的出生情況,然后,瞎子說我命重二兩九錢,是柳富云投的胎,要克父,我一天天長大會把父親一天天克死。
我父親聽了很害怕。他又找了第二個瞎子給我算命。第二個瞎子仍說我命重二兩九錢,是柳富云投的胎,要克父,我一天天長大會一天天把父親克死。
我父親不信。其實,我父親信。為了證實,他又找了第三個瞎子。那時瞎子真多。真要好好感謝瞎子,如果沒瞎子,我就不會如此順利成長為今天的白連春。那一天,我父親一連找了五個瞎子,五個瞎子都說了大致相同的話。
我父親害怕極了。柳富云被活生生踩死的情景,他親眼所見。我父親不能想象,無法想象,一點沒辦法不想象,那個他看見的活生生被踩死的人,投胎成了他兒子。我父親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想,到了我出生第三天,他終于,忍無可忍,偷偷抱著我,把我扔在了長江岸邊半山坡一塊紅苕地和一塊白菜地中間的小路上的一窩草里。
我被祖母抱回家,父親見祖母抱回我,當即和祖母分家,帶著母親搬到和我家隔著五座山的一座山上,重新修了房。
有記憶起,我就知道:我是一個六十五歲沒結婚的石匠投的胎。從小,周圍的人都叫我二兩九,都知道我要克死我父親。
晚上,我都躲在被窩里流淚。每天,差不多我都在被祖母懲罰和被別的大人孩子欺負中渡過。別的大人孩子欺負我,我可以接受,他們是外人。祖母懲罰我,我更可以接受,她是我唯一親人。祖母懲罰我花樣很多:打我;要我跪;不準我吃飯,而且要我跪在一邊看著她吃,她甚至還要我頭上頂著一塊碎瓦;即使冬夜,她也把門插上,不準我進屋。她罵我更是家常便飯。她經常罵我:撿的娃兒任腳踢,你是我撿的娃兒,我想咋你就咋你,我打死你也沒人管。
為什么我祖母這樣對我?因為我祖父不愛她,我祖父在瀘州城工作,一直住在瀘州城,每月只回沙灣鄉下一次,給她一點錢。還因為我父親恨她,我祖母只生了一個小孩,就是我父親,我父親八歲那年,瀘州城解放,一天,我祖母帶著我父親進瀘州城去看望我祖父,由于人太多,結果,我親愛的祖母把她唯一的孩子丟了。十二年后,我父親二十歲,找了回來。他吃了很多苦,所以,恨他母親,他堅持:她是故意丟的他。他對她的恨時刻表達出來。他哪里知道:當初,他丟了,他母親差不多瘋了。
我祖母基本是半瘋的人。她把她對祖父和父親的復雜感情:有時愛,有時恨,有時又愛又恨,更多時是不知該愛還是該恨,全部,發泄到我身上。小小的我,沒任何抵抗能力的我,成了她可以抓到手的唯一出氣筒。
在我上學前,墳地的墳,每座,我都熟悉了,因為每天我都在墳地割草,豬草背回家給祖母喂豬,牛草背到生產隊掙工分。我只能在墳地割草,我不敢去別的地方。別的地方,孩子們要罵我,打我,搶我的草。我是一個在墳地長大的孩子。
每座墳都長滿草,一年四季,綠油油的。還有不少開花的墳。開花的墳,我想,肯定是女的。有些墳有碑,更多的墳沒。有碑的,碑上的字,差不多,我都會寫了。開始,我不會寫字,就拿手摸著字在碑上寫。我就是這樣練習寫字的。我知道,中間三個字是死人的名字,更知道,那些死人的名字,都是投胎成我的柳富云打的。就是說,我知道,墳地的碑、碑上的字,都和我有密切聯系。
七歲那年,用我在工廠生活區撿破爛賣的錢,我終于和其他孩子一樣上了學。我學會了認字:漢字。我上學的學校不是正規小學,民辦的,老師沒教拼音,我至今不會拼音。
當我學會認字,我就開始在墳地大聲讀死人的名字。我讀過無數死人的名字。我把他們牢牢記在了心里。
我記得最深刻最真切的一個死人的名字就是,只是,柳富云,因為在長江岸邊這一帶人人都傳說是他投胎成為的我,于是,在我心靈最隱秘的角落,他是我,同時,他更是我父親。在我還不會讀字不會寫字時,我就已經把他認做父親。我認一個死人做父親的理由很簡單:既然我的活人父親不要我,怕我克死他,那么,一個死人父親,應該不會怕我克死他,因為他已經是死人。不知從哪天開始,我直接喊墳里的死人柳富云爸爸了。迄今為止,除了死人柳富云,我沒喊過任何人爸爸。
爸爸,婆又不準我吃飯了,她要我跪著,看她喝酒和吃飯。
爸爸,那些娃兒又打我了,我痛。
每次,我這樣給他說。說著,我抱住他。我想他也抱住我。我抓住他墳上的兩窩草,把他在懷里抱緊了。
4
八歲那年,某天下午,我到山下工廠生活區撿破爛,在垃圾堆中翻找到半鄭振鐸譯的泰戈爾的詩集《飛鳥集》。那時我不知道我撿到的是鄭振鐸譯的泰戈爾的《飛鳥集》。后來,我的生命已經和詩歌融為一體,才知道。我好幸運,開始讀書,開始認識字,就讀到了全世界最好最美最溫暖最永恒的文字。
白天,很多活要做,沒時間讀書,我就晚上讀,等祖母睡著了。我撿到半鄭振鐸譯的泰戈爾的詩集《飛鳥集》時,正是夏天。夏天不冷,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呆很久。我不敢在家里讀,更不敢點煤油燈,怕祖母醒來,發現我不睡覺,點煤油燈讀書,不因為浪費而罵我,打我,才怪。
家里不能讀書,白天不能讀書,我就晚上等祖母睡著后偷偷跑到墳地讀書。夏夜,長江邊的半山坡。周圍緊緊包裹著我是無邊無際的草。
即使有月亮,又有星星,憑月光和星光,要照亮書上的字也困難。我撿破爛撿了很多罐頭瓶。我在墳地抓螢火蟲兒,我把抓到的螢火蟲兒全放進罐頭瓶。一個罐頭瓶裝滿了,不夠亮,我就裝三個甚至五個。反正空罐頭瓶我有的是,反正墳地螢火蟲兒有的是。就這樣,我開始我秘密的讀書生涯。
我在墳地讀書,從來都在死人柳富云墳前。在我心里,死人柳富云不僅是我更是我父親。我在他的墳和他墳前的碑間讀書。小小的我背靠著他的墳頭枕著他的墳,腳可以伸到他的碑。他的墳和他的碑正好構成我的椅子。我讀累了,不知不覺睡著了,他的墳和他的碑就正好構成我的床。一個天和一個地都是我溫暖的懷抱。
天冷了,墳地沒螢火蟲兒了,我就把我撿破爛賣的錢買了手電筒,我還會用我撿到的工廠扔的擦機器的油糊糊的布條和棉紗做成簡單的火把,再大些,我還會用我撿到的工廠扔的電石,做成簡易的電汽燈。我做煤油燈更不在話下。我會做各種各樣的燈。
為了有書讀,每天一早一晚,有時,中午那點時間,我都跑著,都到工廠生活區撿破爛。在山下,長江岸邊,沙灣居民街和工廠生活區間,正好有一個供銷社,設了廢品收購點。我撿到破爛,隨時可以賣,得了錢,就在供銷社買書。那時供銷社買書。供銷社的書非常有限,很快,我就把供銷社的書讀完了。
為了有更多書讀,八歲那年開始,我多次游泳橫渡長江進入瀘州城。以我一個農村孩子的聰明,我知道我親愛的祖父,他雖無視祖母和我存在,但他仍是我祖父,對我,他孫子,有無法逃避的責任。找到祖父,我給祖父說我肚子痛,我抱著肚子在街上打滾,引來無數圍觀的人,逼得祖父不得不給我錢。有了錢,我立刻從街上爬起,跑到新華書店買書。后來,這種騙祖父錢的把戲要玩很久,祖父才肯給我,因為,他早知道我在騙他。
公啊我肚皮痛得很啊。
我抱著肚子,在街邊翻滾。我就快從街邊翻滾到街中央了。圍觀我的人,開始兩個,三個,五個,漸漸,就圍成擠不動的人圈了。
哪個的娃兒啊肚皮痛成這樣,沒大人管?有人忍不住了,問。
白老師的孫孫。知道的人回答。我親愛的祖父雖是文盲,只會讀自己的名字不會寫,然而他在當時瀘州城最好的單位百貨站管著工地,瀘州城的人,幾乎都認識他,都尊稱他為老師。那時和現在不一樣,文盲比讀書人吃得開。最簡單的證明:那時不簽名,興蓋私章。我祖父腰上有兩枚私章和一大串沉甸甸的鑰匙穿在一起。這兩枚私章都刻著我祖父名字,他想怎么蓋就怎么蓋。有了這兩枚私章,瀘州城,沒一個人敢懷疑我祖父一個字都不會寫。
娃兒的肚皮不痛,裝的。進一步,有人說。
啊,為啥呢?
要錢。
娃兒要錢,裝肚皮痛,在街上打滾,都這樣了,大人就多少給娃兒一點錢唄。
娃兒這樣好多回了。
娃兒要錢干啥?
買書。
買書是好事啊。
白老師不讓,白老師說在沙灣,人人都說娃兒瘋了。
為啥?
他天天晚上到墳地給死人讀書。
噢!
圍觀我,本來對我有興趣的人,聽到這里嚇住了,立刻,散開一些。我在地上,趕緊翻身坐起。我必須說話了,再不說話,就要不到錢了。
白天我要干活,沒時間。
那你為啥要到墳地給死人讀書呢?
家里我婆不準我讀。
家里不能讀書,仍有很多地方可以讀書啊,比如河邊的巖石上,還有在桂圓樹林里,為啥一定要到墳地讀書呢?
別的地方,那些大娃兒要打我,還要搶我書。
看起來,你就只能在墳地給死人讀書了?
死人不怕我。
死人不怕你?那個對我非常有興趣的人,嚇了一跳。
我老漢聽瞎子算命,說我要克死他,他怕我,我生下來第三天就把我丟在了河邊,是我婆把我抱回家的,從此,我就和我婆是一家,我老漢和我媽還有弟弟,他們是一家。
噢。那個對我非常有興趣的人,聽到這里,噙起了淚水。
咋個會這樣啊?他問。
他蹲下,向我伸來一只手,摸了摸我的頭。
多好的娃兒啊,愛讀書,我娃兒就不愛讀書。這么說了,他站起身,接著說,白老師給你孫孫一點錢,讓他去買書吧,你要是沒錢,我就給了。
我有。我祖父說。
我只是不想讓他讀書讀瘋了。我祖父說。
讀書讀不瘋。
很多人都瘋了。
不是因為讀書。
是。
好了,我不和你爭,你不愿意給娃兒錢,我給。
我孫孫,為啥要你給?
我親愛的祖父就把錢給我了。拿到錢,我從地上起身,飛一樣,朝新華書店跑。
我在長江岸邊成長的無數夜晚,讀了什么書,我不一一舉出。沒必要。但,我,一個八歲孩子,在夜晚,在長江岸邊山坡上的墳地,讀書給死人聽的情景,現在想來,依然讓我無法說清:對自己,究竟懷著一種怎樣的感情。
5
我祖母曾離家出走很多天,說是去親戚家借糧。具體多少天,我無法說清。我餓得不行,進瀘州城找祖父。祖父不在,去了外地,他在瀘州市百貨站工作,負責工地管理,哪里有工地就去哪里,瀘州市下轄五縣三區,邊遠地區緊挨著云南貴州。餓得沒辦法,我只好吃柳富云墳頭的草和土,最終餓暈在小學教室。校長宋久榮的一碗面條救了我的命。
我祖母曾把我趕出家,原因是一天晚上,我把喝醉了睡在墳地的我父親背回了家,我父親醒來,把我家的鍋、碗、桌子、板凳全砸爛了。我在同學楊昭龍家住了半年,楊昭龍家也很窮,不得不,我偷偷住進學校。這時,我讀中學了。我寫的一篇作文,把班主任物理老師寫得太真實,他不準我做他學生,我只要進教室,他就用掃帚打我,把我打出教室。分文理科時,我不讀文科,得罪了文科語文老師,他讀不懂我寫的詩,就在學校講我是神經病。管寢室老師不讓我住寢室,我沒交錢,他每天晚上守在男生寢室外堵我。實在走投無路,一天早上,我跳進了長江,傍晚,才被人救起。
這年,我十五歲,被救后,我當兵離開四川省到了黑龍江省。我當兵的唯一目的,只是離開家鄉。本來,我是考不上兵的。我身體差,很瘦,年齡又小,得知我不能當兵,我當場蹲在地上,抱頭大哭。
我的哭,感動了一位接兵的首長。
十五歲到四十三歲,我基本上都在外:當兵,流浪,打工。中間幾年我在家鄉,從祖母摔斷右腿開始。真是奇,我祖母摔斷右腿時,我在河南省孟縣,她摔斷右腿那一刻,我頭開始痛,回到她身邊,就不痛了。我祖父七十二歲,已經離開瀘州城回到沙灣鄉下,和祖母生活在一起。我祖父在瀘州城百貨站工作六十多年,把單位分的房借給一個無房結婚的朋友兒子,沒法收回。他太老了,百貨站又不要他繼續住工地,不得不,回到沙灣鄉下,像我,即使在北京生活十年,最終,也不得不回到瀘州。
我守在祖父祖母身邊,他們先后去世,我把他們都安葬后,才離開。
6
我回來,我出生地所在長江岸邊,要修長江大橋,柳富云的墳所在那片山坡首當其沖,成了忙碌的工地。我祖父祖母的墳也面臨立刻搬遷。我父親母親和我二弟都不管。他們對我說,是你的公婆。我剛出院,身體異常虛弱,走路都無力。我出院不是因為病好了,是因為醫生給我說:你出院吧,醫院外安全些,醫院里病毒多容易反復感染。我必須四處找人,找工人和道士,還要聯系安葬地,張羅給祖父祖母遷墳。當祖父祖母的墳挖開,我抱著祖父的骨灰盒和祖母的骨頭,淚如泉涌,很自然,我想到自己。某天,我死了,誰埋我?碰上遷墳,誰捧我的骨灰盒?城市一天天擴大,農村一天天縮小,我死了,埋在哪一棵草的根下?哪一棵草收留我的靈魂?
正是夏天,身上穿不住衣服,蚊子咬一口,我的身體,被咬處就會留下一個大包,然后一點一點,爛。當時,我不知道是蟻子咬的,我以為是我長了熱毒瘡,癢,痛,白天,坐臥不安,夜里無法入睡。控制不住要摳。越摳,越癢,越痛,越爛。整整一個夏天和秋天,我的腿和手臂,還有脖子,到處都是爛的。
費盡千辛萬苦,我總算把祖父祖母安置好了,但是,當地人天天給我打電話,要求我給錢。原來,我先給的幾千塊錢,被那個幫我聯系安葬地的人吃了。
祖父祖母的墳再次安葬好,我花了一萬多塊錢。
本來在農村,我有房,不管好壞,總是有的,后來,我到了北京,被我二弟拆了。他為了自己修新樓房,拆了我的舊房。我曾在一篇短文里,說我的房自己塌了。不是,是我二弟拆了。
現在,國家占地,我一直在外,在我的出生地農村,我失去了戶口,失去了房,得不到任何補償。我二弟除了買自己的返還房外,還要買我父親母親的。我父親母親也讓我二弟買,不讓我買。
這期間,我出院后,暫住在同學楊昭龍家,天天上山幫我母親侍候莊稼。我愛侍候莊稼。沒辦法。眼看土地要被占了,我和我母親一樣著急,想盡可能多侍候一天莊稼。
時間長了,我不能一直暫住在同學家,再加上,我心里清楚我這樣的病,所以,我租了房。為省錢,我找了最差最便宜的房,一個月房租一百塊錢。
就這樣,我在我家鄉長江邊住了下來,繼續我的生活。
7
我得艾滋病,還是有幾個人知道了。一是我家鄉領導。一是我堂兄白聯洲。白聯洲是法官,他比醫生先告訴我我得了艾滋病。真不知他如何得的消息?
我沒病,還在北京,白聯洲要送一套房給我。這事是通過我家鄉領導說的。我不認識白聯洲,不知道我竟然有當法官的堂兄。聽到這消息:在家鄉,有人要送我房,我高興得快瘋了。具體說,是白聯洲替某開發商搞了很成功的策劃,開發商要送他房,他轉送我,后來不知為什么:他和開發商僵了,開發商沒送他,他就不能送我了。送的房沒得到,白聯洲對我好,我記住了。我病了回家鄉,白聯洲知道我的實情,沒亂說,仍對我很好,組織白氏家族給我捐款。我出院回沙灣鄉下后用著的小靈通是他給的。本來,他還要給我筆記電腦,我沒要。我有電腦,臺式的。我完全把他當親人,而且,是唯一的。《星星》詩刊給我發輝煌30年首屆農民工詩歌大賽的獎,我要他代我去。他很樂意。他到處宣傳:白連春是白氏家族唯一文人。在我家鄉,四川瀘州,無論城市還是鄉村,人人都知道他對我好。
我出院半年,悄悄回到北京,把在北京貸款買的房,最快速度,最低價,賣了。一些朋友:浙江張敏華、北京海城和馮連才、山東孫殿英,借給我錢,先后還了,還有兩個朋友借給我錢,我沒還。這兩個朋友,一個是浙江張連文,一個是黑龍江劉長軍,他們都表示不用還。我還是要還,只想緩一段時間。我共欠他們六千塊錢。就這樣,我賣房的錢,加上朋友們給我捐的錢,有三十萬。我打算在四川省瀘州市我的出生地買房住下來。我愛這土地,我雖得了艾滋病,注定活不長,心中仍有愛。
白聯洲決定幫我買房。很快,他為我選好一處房,一百三十多平米,對我來說,太大。我一個人住,浪費。房價超出我預期很多。見我不想買他推薦的房,白聯洲說,這房很好,不買可惜,要不這樣,你不買,可不可以先把錢借出來,讓另一個姓白的人買。他說另一個姓白的人也是我堂兄。我至今沒見過。白聯洲說他兒子要上初中了,這房挨著六中(我家鄉瀘州市最著名的中學),方便上學。他還說孩子我見過,在我的朗誦會上朗誦過我的詩。經白聯洲這樣說,我想起:幾次朗誦會,他都領來一個男孩,男孩都朗誦了我的詩。白聯洲說,等今后,我找好房就還錢,按銀行同期利息算,保證不擔誤我買房。
我把錢借了。我的錢三十萬借出去三個多月,借我錢的人還沒給我寫借條。這天,忍不住了,我給白聯洲打電話,問,是不是給我寫張借條?白聯洲回答可以。我堂兄沒來,他妻子來了。她寫借條,把我的名字寫成白蓮春。我說寫錯了,要她重寫。她重寫了。我要她寫如何還錢。她寫上:一年1——2萬。而且,她寫下借錢人名字是她兒子:白肇野。
我不同意,立刻,給白聯洲打電話:要求還錢。白聯洲連聲說好。自從我打了要求還錢的電話。白聯洲給我的小靈通開著,就沒接到電話,我再用小靈通給別人打,打不出去。原來,他把小靈通號消了。
我買了手機,用手機和白聯洲聯系,要求還錢,白聯洲滿口同意,要我說一個還錢時間,我說九月。九月,從我的錢借出去算起,整整五個月了。白聯洲同意。九月過了。沒人還我錢。我又給對方——借我錢的那孩子母親——聯系,對方說錢準備好了,我說:準備好了,那就十月十號上午九點,借我錢的那家銀行還錢吧。十月十號,我到銀行拿了號,等很久,對方才來,說,還不了,無法還。
我給白聯洲打電話,說,不還錢,我只好告了。
告吧,白聯洲說,是你的權利。
我有病,身體不能……
不要給我說這些!
我找了律師,律師說,借條上署的是小孩的名,白聯洲沒擔保,不能起訴白聯洲。我找了公安局,公安局說經濟案件歸法院管。白聯洲是法官,而且,律師說了不能起訴白聯洲,我怎么找法院?我找了家鄉領導,白聯洲就是這領導介紹我認識的,領導說,白聯洲是你堂兄,我不好介入。沒辦法,我向朋友傾訴,朋友說,白聯洲對你很好,中秋節,還朗誦了你的詩,向我們宣傳你的詩《我和你加在一起》,在中央電視臺新年新詩會上朗誦后,音樂人小柯譜成歌,由祈福女孩李姍殷作為“祈福中國,愛傳百城”的主打歌演唱,還有可能入選亞運會。聽朋友這樣說,我不明白:公開,白聯洲還對我如此好,實際上,他把給我的小靈通取消了至少兩個月了。
我怎么辦?我三十萬塊錢,就這樣被我堂兄——法官白聯洲——領來的小孩白肇野借走,無人歸還了嗎?
世界很大,我,白連春,一個賣血得了艾滋病的農民詩人很小,何處能讓我渡過短暫的余生?人生很幸福,我,白連春,一個賣血得了艾滋病的農民詩人從未享受,可不可以讓我繼續用短暫的余生熱愛?
8
我身體越來越差,錢被借走,讓我吃不下睡不著,更沒免疫力。我頭痛,不得不,時常聽歌,以此減少痛感。刀郎的歌《德令哈一夜》,是近段時間最感動我的。這篇短文題目,就出自這首歌中的兩句。我做了簡單改動。我肚子脹,從長江邊撿了無數鵝卵石回來,每天都用鵝卵石壓肚子,或,趴在鵝卵石上搖晃肚子。
現在,我知道我身上的爛處,是蚊子咬的了。知道是知道了,但是,我沒辦法不讓自己不被蚊子咬。蚊子讓我防不勝防。全世界最讓我害怕的動物就是蚊子了。蚊子咬一口,就會留下很大一個包,癢,痛,這個包,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爛。
我不想活生生爛死,在我親愛的家鄉。
我不想一個賣血得了艾滋病的農民詩人,被一個法官如此對待,在我親愛的祖國。
我,白連春,一個賣血得了艾滋病的農民詩人,身邊沒一個親人,又被堂兄法官白聯洲借走所有錢不還,注定活不長了。
多年前,我祖父在瀘州市百貨站工作一輩子,分得的房被借走,無力討回,七十二歲,不得不,回到沙灣鄉下,最終,郁悶而死。
現在,我得了艾滋病,我的三十萬塊錢——這錢,有文友捐的,有我打工掙的,有我賣房剩的,還有我借朋友的——全部,被我的堂兄法官白聯洲借走,和我祖父一樣,我無力討回,然而,我不想像我祖父一樣郁悶而死,我寫這篇短文,不想得到同情和原諒,想得到幫助,想大家幫助我,為我討回我的錢。
這篇短文,題目雖有兩句,意思卻不完整,結束時,我表達完整。
只要被打碎,我就隨風飛。
只要未被打碎,我就還在這里,迎接生活給我的一切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