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秋雨洗凈了夏日的酷暑，走到江邊，夜色中的江風拂過頸項，那是一份清涼、一份如飲瓊漿的愜意。云層中探出頭來的一輪秋月不染纖塵，顯得那么潔凈，那么明亮。人們說中秋的月亮最大最圓，她照耀著地上的善男信女，祝福他們能夠花好月圓，能夠千里嫦娟、相約相攜、同船共渡到奈何橋。
月夜的遠山有些朦朧，在輕柔的霧嵐中飄忽，像是掩映在皎潔的輕紗里，小樹在夜色中搖曳，像是她款款走來——她和我分手已經四十多年了——已經徐娘半老的她，過得還好嗎？
那年秋天的午后，在蒙蒙細雨中，我的身后飄渺而來纖細柔美的聲音：“回去吧，要著涼了?！闭谵堆淼奈姨痤^，是她，一位花季少女撐著一把雨傘，給我遮風擋雨。我望著她，不知道說什么好，因為我只是第二次見到她。我默默地扛起鋤頭，跟在她的后面，準備回家。
“還扭扭捏捏的，大姑娘啊？”她拉我過去，挽著我的手，和她并排。我紅著臉，很不好意思的同她一起回去，覺得臉上在發燒，腋下在出汗，渾身像針刺的感覺——因為這是第一次有姑娘挽著我的手——我低著頭，覺得有人看著我笑，就稍微把頭抬起看看四周，可是在山野之地，哪里有什么人影？
終于到家了，她向我告別，我說，“進屋坐吧?！薄八懔?，我也要回去換換衣服了，你看我的身上，也沒有一處干的?！蔽姨痤^看她，卻成四目相對，我不好意思的趕緊低下頭。
“怎么？不敢看我？我是老虎還是夜叉，要吃人啰？”
因為你是女孩。我說。
“女孩怎么了？也許因為我是丑八怪，所以怕打臟了你的眼睛?！彼f著，轉過身走了。這時我才開始注意她：瘦高的個子，穿著一身緊身的牛仔，那腿，顯得細細的、修長修長的，配上纖細的腰，和著突出的臀部，讓人癡迷；她撐著雨傘，婀娜的漸漸走遠，并且漸漸消失在朦朧的雨霧中，讓我的眼睛也漸漸朦朧……
我們相識是在公社組織下鄉知青批判林彪的“上山下鄉等于是變相勞改”的批判大會上。公社領導安排我們幾個知青寫批判文章，那天我是第三個發言。前面的發言可以說基本上沒人聽，到我發言了，臺下漸漸的變得鴉雀無聲，到了精彩處，只有滿場的贊嘆。
散會之后，人們漸漸的走散了，我從公社出來，就被她叫?。骸澳憬惺裁疵?？”
“衛東。原來叫衛小波，為了保衛毛主席，就改了這個名字?！?/FONT>
“乖乖，好可愛的名字！你這個樣子也要保衛毛主席，一個可憐的癟三樣，一根“三八大蓋”也扛不動吧？用鳥槍為毛主席站崗？這樣可不夠江湖??！不過，文章還不錯，這哪里是批判文章，分明是一篇抒情散文，真有點文縐縐的，咬文嚼字的像模像樣，什么‘林彪的謬論，是要讓我們知識青年成為既不能文、又不能武，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只是擺放在大自然里的花蕾’，什么‘當陽光照耀的時候，還可以搖曳嬉戲，而風雨交加的時候，只能腰彎枝折，滿目蒼涼’。讓人聽了有點反胃，直冒酸水，難怪那么多人為你癡迷。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嗎？本姑娘大名李昳，這個昳，是美麗的意思，可不是一二三四五的一。記住了沒有，小癟三？”我沒有想到，第一次見面，她就這么囂張。
“哦，李昳，你下鄉在哪里？”
“崖上一隊，和你一個生產隊?！?/FONT>
我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
她趕緊打斷我的話：“本姑娘是現代版的福爾摩斯?！彼男χB皮的向我做了個五指合攏又張開的“拜拜”，把頭一揚，轉身輕盈的飄過我的身旁，那長長的頭發像一襲烏黑的瀑布，在秋風中飄起。她漸漸的跑遠，好像瑤池仙子。終于，她的昳影模糊了，像是倚著天邊的云。
一天， 天氣轉晴，她來約我：“我們檢柴去，好嗎？”
“檢柴？那高高的山梁，你能上去嗎？”
“你以為我是弱不禁風的資產階級小姐，在家里，我就已經是大姐大，咱們比一比吧?！?/FONT>
終于到了山上，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低頭望著腳底下空蕩蕩的萬丈深淵，“癟三，摟住我，好嚇人喲！”我滿臉羞澀，還是趕緊拉著她，一股暖流，像電一般流過我的全身，她緊緊地抱著我，泛紅的臉蛋也頓時變白了，“哥兒，我們下去吧，啊？”
“不要緊，我在呢，我是堂堂的無產階級男子漢，看你是不是資產階級小姐。和林彪一樣，自我爆炸了吧？”
“看我打你！”她一下子撲過來，“我的小冤家，還男子漢呢，看你還敢欺負我……”她那雙清澈的眸子盯著我，白凈泛紅的臉蛋上展現出一對嫵媚的酒窩，把我的臉抱著親了一下，然后認真仔細的審視了好久，“嬉皮笑臉的，不是我的好哥哥……”
慢慢的，她平靜了下來。我們望著這遼遠的藍色天空，和天空下面一望無際山巒的綠波，我們陶醉了，因為在我們的城里，不會有這讓人心曠神怡的景象?！八{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她那銀鈴般清脆委婉的聲音，像清澈的小溪，在這山里縈繞蕩漾。
每天生產隊干活，她都要過來，和我一起干。我挖土，她就播種，她刈麥，我就挑上曬場------看著每天的日出日落，我們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幾個月過去了，我們迎來了八月十五夜，因為山高，月亮從山那邊探出頭來，已經是接近半夜時分。我們唱著“中秋月，掛天上，映木樓，照小窗，遠山云煙渺茫，近水碧波茫茫------”在這月色飄灑的野地里，我們思考著，這“扎根農村鬧革命”的日子不知道有沒有一個頭，“我們就在這窮山溝里白頭到老嗎？”“不會的，我們會熬到頭。”“你留意過我嗎？你是不是我的小哥哥？”
“你是我的月亮妹妹，在我心中，你是我的妙曼也是我的渺茫?！?/FONT>
“這話怎么講？”
我望著她，她劉海下面娥眉輕挑，深潭般的兩汪秋水，閃耀著探尋的光芒：“我不知道我們的將來會怎樣，因為月有陰晴圓缺。”我第一次留意到她的美麗，她是那么水靈，看著她白凈嫵媚的臉龐，那清澈如許情竇初開的模樣，“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一朵花，紅紅的嘴唇白白的牙，白白的牙……”她趕緊捂住我的嘴，“你是諷刺我？”“不是，誰敢欺負貌若天仙的昳兒大人，昳兒真的很美麗，就像你的名字一樣昳麗?！?/FONT>
“我真的美麗嗎？就如我的名字？”“是的，我覺得，比你的名字還美麗?！蔽曳砰_膽子，認真的盯住她。“看來，我的小哥哥還是一匹不二的色狼?！彼采钋榈目粗遥霸铝敛粫肋h的圓，我們會有天長地久嗎？”
“我是你的第一個嗎？”我試探著?！安皇?，”“是你的最后一個嗎？”“不知道，好好地接受時間的考驗。當然我希望，你搭上了我的末班車。”她望著我，“不過，人在旅途，就像一只漂泊的船，希望有能夠停泊的港灣，我希望，你是我的港灣，讓我?？?，給我歇息的逗點；我更希望，這人生旅途中，你能夠一直陪伴我，和我相扶相攜一直到……地老天荒。可是，未來的路上，有坦蕩，也有坎坷。也許到風燭殘年那一天，我還是被你摟抱，也許，你僅僅是我停泊的一個港灣，也許到后來我僅僅只在你的夢中才有徘徊，因為月有陰晴圓缺……”
望著天上的月亮，那份孤獨，卻是源遠流長。射日的英雄大羿，也冷不防被寒浞背后算計，留下不甘受辱的嫦娥，獨自漂泊到廣寒宮里，飽受慘淡孤獨。所以，兩情相悅可以放飛相思的風帆，但是，兩情相悅并不一定能帶來天長地久。
我終于不是她最后的港灣，她只停泊在在我的夢中。我每次做夢，她都來到我的身旁，和我傾訴心中的話，唱著那支思鄉的歌。好多次，我在夢中哼起“中秋月，掛天上”的渾厚，也聆聽了她“遠山云煙渺茫，近水碧波茫?！钡奈?，她流淚我也流淚，她嬉笑我也抿嘴……但是睜開雙眼，卻是渺茫加茫茫，這是“此情此意久長”嗎？
望著天空皎潔的圓月，我發覺，我的夢是那么備受冷落那么好景不長。天上的嫦娥雖然孤獨，可是她還有玉兔陪伴，可是我，環顧四周，除了有影子相隨，只有孤單。我知道，我曾經的昳兒一定有了新的港灣，她一定享受著天倫之樂，在書寫著另一個天長地久。這也給了凄涼的我以安慰和快樂，因為她在彼岸的天長地久也是我的祝福，是我心中無奈的琴弦，也是“此情此意久長”。
我想永遠的“中秋月，掛天上”，聆聽她那“遠山云煙渺茫，近水碧波茫?！?/SPAN>”即使是夢中也罷，因為我想“此情此意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