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已然來臨,意外獲得陽光燦爛的呈現。窗外是橘紅色溫暖的滿目美麗。我謝絕了三起飯酬,將窗簾拉得不能再開,盡量撕去一些遮掩,給陽光多一點漫進屋來的機會。沒有出去湊熱鬧,是因為我內心隱隱痛著的惦念。我呆在書房里清理我的久已蒙塵的藏書。之后我決定再讀路遙的《早晨從中午開始》。閱讀的這一過程,我不停地以我手中的紅筆,鉤畫著許多段落,許多句子,打上無數只有我才能大體明白,甚至日后自己可能根本不明白的符號。
路遙是從1991的冬天開始,直至1992年的初春,寫作了這篇數萬字的創作隨筆的,此時他才41歲,距《平凡的世界》獲得第三界茅盾文學獎已經一年,而距小說的完成已經四年。幾個月后,他離開了我們離開了這個世界。《早晨從中午開始》記錄了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的醞釀、準備和誕生的過程,以及那些過程里作家身體與內心的寂寞與狂熱、苦難與幸福。在這篇文章里,我不僅再一次領略了路遙的熱烈,同時也感受了他的成熟之后的冷靜。不是為眼前暖色的冷冷的風,而是為路遙的人生以及他的《平凡的世界》,我的心再一次莊嚴的戰栗著。這不是簡單的哆嗦,不是隨便的語無倫次,而是一種沉年復雜的戰栗。因為,從《人生》到《平凡的世界》,構成了路遙人生和小說的豐富、深厚與沉重。
路遙,是我的閱讀經歷中讓我落淚最多、最細、最猛、最沉的作家。我終身也不會忘了,1983年的初夏,川南的田野里水稻揚花的時節,我是怎樣在鄉村的同學家的煤油燈下捧著《收獲》雜志讀著《人生》,為高加林和巧珍的愛情與人生遭遇而淚流滿面,以致徹夜難眠。我也不會忘了,1996年夏天,我是怎樣于城市的喧囂嬉戲間,悄悄走進《平凡的世界》,與孫少安、孫少平兄弟的命運同歌共哭,仰天長嘯,甚至長長地伏于江邊的沙灘不能夠站立起來。
路遙活著的時候,寫作的時候,他都清醒地知道,自己是用生命在寫作。從《人生》到《平凡的世界》,絕對可以是20世紀中國文學的一道難以企及的媚嫵,閱讀她們,是走進路遙的生命與靈魂,同樣,我深信,每一個身不由己地被她們所震憾的讀者,都是以心與路遙做著遙遠而恒久的交談,更要緊的是都在閱讀著自己的內心,因為真正不朽的文學形象只能活在讀者心中,活在讀者不斷積累、沉淀、復雜、生動而單純依然、透明如水的生命體驗。經過了這么些歲月的洗滌鉤沉,我已經不會懷疑,我已經很自然地相信,閱讀《人生》與《平凡的世界》,包括懷念最初的閱讀,將是我的人生里一篇很大的文章。
十七年年前,路遙在《早晨從中午開始》快將結束的時候寫道:“從最早萌發寫《平凡的世界》,到現在已經快接近十年。而寫完這部書到現在已經快四年了。現在重新回到那些歲月,仍然使人感到一種心靈的震顫,正是懷著對往事祭奠的心情,我才寫了上面的一些文字。”我想,當我再讀《早晨從中午開始》,無疑是懷著對路遙的一種祭奠,無疑是小心翼翼地拜望路遙人生傳記的最重要一部分,還有就是,對于自己流逝的青春、生養我的鄉村、早年時候的文學夢想的祭奠。
作家、陜西師大副教授朱鴻曾經這樣說:路遙的精神遺產至少有以下四點:一是他對文學事業的那種神圣,以整個生命去打造自己的文學。二是他對普通人命運深刻、持久的關注。三是他所塑造的高加林、孫少平等人物形象,給了社會底層特別是正處于奮斗中的青年,以永遠的感情共鳴與精神鼓勵。四是他盡可能地挖掘、表現了每個人本身潛在的樸素而又寶貴的精神。這四點足以使一位作家永遠不朽。
我深以為然。我堅信,《平凡的世界》可以有足夠的能量,穿越時間的隧道,向更加遼闊的地帶彌漫。從《人生》到《平凡的世界》,走進路遙的靈魂,是一種緣分。我想今后的我,必須要經常回眸這些日子:1988年5月25日路遙完成《平凡的世界》的創作;1992年11月17日8時20分42歲的路遙離開這個他深愛著世界,融入他深愛著的腳下的土地。路遙“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路遙的人生,路遙的小說,一次次讓我傾聽到清醒刮骨的寒冷的暖色調。寒冷的暖色調的路遙正在穿越,正在彌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