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打掃衛生,拉開抽屜,里邊竟有好些早已廢棄的舊票。清點中發現,種類齊全得令我自己也沒想到,什么糧票布票油票飯票菜票火車票輪船票------幾乎應有盡有(唯獨沒有鈔票)。雖然遠沒有達到“古董”級別,但紙質已經變黃,有的還被蟲蝕了邊。看著一張張發黃的紙票,我頓時感慨萬千:每一張紙片里,浸透著多少汗滴與辛酸啊!
漢語里對票的一種解釋是:印的或寫的作為憑證的紙片。這種解釋說的就是我抽屜中廢棄的舊票。漢字內涵深刻豐富,往往讓人難于讀透真諦。比如這“紙片”的解釋就很簡單,然而卻字字包含著陰謀與陷阱,讀懂了會令你渾身起雞皮疙瘩。白紙黃紙打字紙書寫紙多的是,用刀一切便成了紙片,卻偏偏你的紙片不管用,別人拿他或印上或寫上符號,便會讓你或暴富或傾家蕩產走投無路,這樣的紙片你還能說它簡單?這一堆廢紙片,我就曾對其傾注了多少心力啊!我的整個青春,差不多都在為了爭得這樣的紙片中度過。
說來不信,我最早接觸的竟不是鈔票糧票而是布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生活艱難,物資緊缺,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沒有,與生活有關的東西全憑票購買。買米要糧票,買肉要肉票,買布要布票,沒有票就什么也買不到。農村人更是低一等,沒有糧票沒有肉票,布票也只有幾尺或一丈左右。
那年我九歲,母親在冬天里給我做了一件棉衣,那是我人生中穿的第一件棉衣。我的一件棉衣和給哥哥另做的一件單衣花完了全家所有的布票。穿上棉衣的第三天,天氣晴朗暖和,我便與同伴去田坎上撬摘耳根(一種野菜,可食),卜通一聲掉進了水里,嶄新的棉衣全濕透了。母親罵了幾句,便讓我脫下洗了。冬天的衣服曬干慢,等不及的我就拿到火上去烤。那時農村的灶大多是泥砌的,不能直接擱灶上,我找來幾根柴棍把棉衣支到火門上烤。等我玩一會兒回來,棉衣后背一塊幾乎全燒了,不能穿了。沒有了棉衣,我又回到了先前的受冷被凍。母親看我冷得可憐,便帶我去八姨家借布票,打算重新給我做一件棉衣。
八姨家離我家三十多里遠,是另一個鄉,不通公路。一條青石板路從山澗到山頂再到山澗,彎彎曲曲的伸得老長老長,沿途要經過幾條小溪,從著名美學大師王朝聞的出生地花灘子再往上走約二三里地就到了。八姨住的地方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屋基(房子),是分地主的。房子四周有用泥土筑的圍墻圍著的院子。院子也很大,里邊有柴林果樹花木,還有墳瑩。我去的時候,房子已經拆爛,據說是臨解放前被土匪放火燒的。剩下的屋子分成了四塊,除八姨住的一塊外,另外三塊成三角型各自孤立著,最大的一塊住了七八戶人家,還有住兩三家的,八姨住的一塊是最小的。火燒過的基石橫在殘留的成十字對稱相對而立的幾處孤屋前,形成一個個巨型方格,像若干擺放在地上的十字架,讓人憑吊。方格里大多堆滿了泥土,種上了綠油油的蔬菜。
屋子是傳統的老式建筑,木柱,竹編壁,小青瓦蓋頂。最邊上的那間是廚房,水缸置放在窗外,很有點像山里人家的習慣。八姨見我們到來,很有些喜出望外,拉著我問這問那。趁母親和八姨擺龍門陣(拉家常)的時候,表兄弟們拉著我就往院子里跑。說來也怪,在路上走得腿酸腳疼,幾次坐下來不想再走的我,被表兄弟們一拉,竟來了精神,跟著去玩了。
糧票于我來說,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那個年代里,農村是沒有糧票的。農村人每年就靠分地里收上來的糧食過活,夠不夠吃都就那么些,糧票是專供城里人買糧用的。小的時候家里糧不夠吃了,都是向親戚鄰居借,從沒有與糧票打過交道,以致很長一段時間,我對糧票既陌生又渴求。渴求的主因是除了可以富裕外,擁有糧票的是特殊人群,比農民要高一等。記得讀初中的時候,班上有幾個同學戶口是場上的,常常用糧票去買零食,讓我們一群農村娃娃羨慕得要死。糧票是分了地方和全國的。地方糧票是省市出的,只能在省或市的范圍買糧買吃的,全國糧票是國家出的,可以在國內任何地方買到糧和吃的。票面從一兩開始,有二兩、五兩、一斤、二斤、五斤、十斤等。全國糧票比地方糧票珍貴,也不好弄。
初中畢業以后,需要外出找活干掙錢補貼家用,走的遠了,帶糧不方便,對糧票的渴求更迫切了。搞不到糧票,便到十姨家借。十姨住縣城里,每月發得有糧票的。
從家里到縣城三十多里路,沒有車可乘,全靠兩條腿走,要走大半天。縣城主街是青石板鋪的,彎彎曲曲的擺在長江邊上,遠看象一條黑色的蚯蚓。街房全是木結構,木板或竹編壁,小青瓦蓋頂。除了主街有一層或兩層的樓房外,小巷的房檐都很低矮。人走在街上,伸手就可以夠到屋檐。縣城很小,當時大約有一兩萬人口。不過,在我眼里,那已經是一座大城。
十姨家住在一條很偏的小巷里,前門是一個八字朝門,石砌的。通過一條窄窄的巷道,是一個小天井,周遭住著七八戶人家,每家住一間或兩屋子,天井有后門通屋后的菜地。七八家都是無房戶,都是租住在這里的,這房是公房。看得出來,這里早先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居所,是解放后被沒收充公的。十姨家人口也多,姨父在蔬菜隊,十姨在搬運社,都是干體力活,掙錢不多,屬城市中最底層的人。但在那個年代,即使這樣城市中的特困家庭,比起我們農村人來,仍然好了許多。因為至少每月二十多三十斤糧票是要發給的,那時的供應大米只要一角三分八厘錢一斤,很便宜(黑市卻要七八角)。有了這些供應的糧票,就保證了不會象我們農村人那樣餓肚子。
十姨家糧票是有一些,但都是地方票,只能在當地花。十姨去鄰居家給我換全國的,沒換著。一是鄰居們得到的也是地方票,二來即便有少量的全國票,別人也不會輕易換出來。我要去的是貴州,地方票沒有用,只好作罷。打那以后,一有了錢,我就注意收購糧票,當然,買來的所有糧票都是能全國通用的。買得最多的一次是在湖北省的荊門,為一家兵工廠打工,我把賺來的錢全買了糧票,大約300多斤吧。回來后買了300來斤大米出來賣了,經過一倒騰,竟賺了一筆。從那時起,我手中就陸續存有了糧票,以后也再沒斷過。
火車票輪船票是我去湖北打工時留下來的。從我所在的地方去湖北,要從朱揚溪坐火車到重慶,再由重慶乘船經山峽到宜昌,一路既要坐火車又要乘船。那是人生中第一次坐火車坐“大輪船”,很有些興奮。在重慶朝天門,輪船起航的一瞬間,我還特意站到了船頭,感受離岸時的激動。你別說,那一刻還真有“壯士一去兮不回還”的壯烈。這大概就是所有人遠離故土時的心境吧。因為感受深刻,那票就一直保存了下來。
對于其他的票,很多已經想不起來是怎樣留下來的了,但絲毫不影響我對它們曾經的付出。如今,除了象鈔票火車票輪船票這樣有生命力的票還在生生不息外,如糧票布票這些短期票證早已經走完了歷程,完成了使命,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青春時期的努力,也隨它們的沒落而丟失。
不知是誰這樣評價過票,說是任何東西都難敵票的偉力,不及票之骯臟。因為,無論什么票,有一個共同點是:沒有不是用紙片印上或寫上特殊符號強行發行的。而每一種票的問世,又會讓一些人暴富一些人落窮,吞噬無數原本潔凈的靈魂。比如鈔票,說它最尊貴它受之當然,說它最骯臟它無可辯駁。從它誕生的第一天起,它就渾身帶著罪惡。因為它神通廣大,“法力無邊”,誰最大限度擁有它,誰就能主宰世界,所以,從古至今,多少人為擁有它而苦斗拼殺,鋌而走險的人不在少數,為其掉腦袋上斷頭臺的也大有人在。六七十年代里糧票肉票最吃香時,一個普普通通的糧站工作員,一個平平常常”的“屠夫”,人見人尊三分。不為啥,就因為他手中有糧票有肉票。再如那小得不能再小的郵票,紙片小面值也低。但因這小紙片極具生命力,越是“高壽”越值錢,于是就有了偷,有了搶的悲劇。心甘情愿為其去跳樓去上吊當然得數股票,人的眼睛盯得最緊最易作假是發票……總之,這票一產生,罪惡就降臨了。我很為這話之一針見血鼓掌。
當然,票的產生與流行,主要還是給人們帶來了方便,其功遠遠大于過,或許沒有人敢否認,沒有票的社會定然原始沒落。因而,票這特殊紙片,還得按其自身規律盛行下去。我抽屜里的票僅僅是一個特定時期發行的票的一部分,大量的有生命力票(如鈔票)仍在按其自身規律盛行著。無論喜也好惡也好,人們還得為這些票把青春和精力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