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童年的時光,三四歲前多半是在五姐瘦骨嶙峋的脊背上度過的。五姐排行老五,我排行十三,我五歲時她剛好十三歲。父親死后,家庭的経濟重擔(dān)幾乎都壓在母親和五姐肩上。二姐和四哥雖參加了五十年代初的征糧剿匪工作隊,每月倆人加一起只能拿回五塊錢回家;為了糊口,母親和五姐成天為別人洗衣、縫補、織毛衣、打鞋底來補貼家用,但生活依然十分清苦。
那時瀘州還沒用上天然氣,城里人做飯,都得買農(nóng)民挑上街的柴來燒,兩三分錢一斤,本不算貴,一百斤才兩三塊,僅相當(dāng)于農(nóng)民往返幾十里路的足力錢吧;可對于我家來說,卻是一筆不能小覷的數(shù)目。幸老天有眼垂憐窮人,秋天一到,忠山香樟林呈一片金黃、褐紫,落葉紛紛,窮人家便紛紛上忠去拾香樟葉來當(dāng)柴燒。瀘州老一輩人好多都記得小時候上山撿樟葉燒炊的經(jīng)歷。
樟葉含脂性,燒起來像灑了油,火勢極旺,且有爆裂聲。記得那時我還才換掉開襠褲不久,睜大一雙好奇的眼睛看大千世界,對身邊發(fā)生的一切事,包括從遠方飛來在梁上做窩的燕子、夏夜里亮著小燈籠漫游黑亱的瑩火蟲、甚至于雨后背著硬殼在槐樹上慢慢爬行的蝸牛、以及花花草草都充滿了興趣。見五姐和十二哥都背著背蔸,提著根兩尺余長的鐵釺,信誓旦旦要去忠山撿紅樟葉,便纏著五姐,非要她也為我斬斷一根鐵絲作釬,遂興高采烈地跟在五姐身后去了忠山。
忠山座落于沱江畔——南面山足下是小教場 [即古時練兵習(xí)武之地,五十年代初被拆去古建筑平整為人民廣場] 緊挨著偏僻的市街白招牌——是一座可俯瞰全城景致的巍峨美麗的山。
穿越廣場遂上緩坡,見一條彎彎曲曲的青石板路,穿過密林一直向忠山頂蜿蜒,便使人頓覺愜意,連足板心也癢癢的。走入密林,但見滿山樟樹矗立,樹干比水桶粗壯,椏枝綠葉密集遮天蔽日,除樟樹外還有珍貴的楠木及槐樹,將整座山覆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縱是大熱天,陽光也穿不透樹林,金色的光束被茂盛的樹葉篩碎成極小的光斑,撒落到厚厚的翠綠的植被上,隨著樹枝的晃動而變幻搖曳,整座山林蔭涼;清風(fēng)徐來,山林便流溢著一股股沁人心脾的香樟氣息;還有那些色彩各異的鳥兒在縱橫交錯的樹椏間閃電般的竄飛、鳴叫,真讓我樂而忘返,似進入傳說中神秘莫側(cè)的仙山境地。
在那樣美妙的環(huán)境中,三兩成簇、五六成群的大人娃娃們,都用鐵釬悠閑地串著香樟葉的情景,現(xiàn)在想起來簡直是一種妙不可言的審美享受。那些被秋風(fēng)細雨搖曳下來的香樟葉,一頁頁紅的紅、紫的紫、黃的黃,五彩斑斕地置于靜中;要么一簇簇聚集于洼處,要么單獨的散落在草地上,那景致煞是動人。用鐵釬尖對準(zhǔn)葉身刺下去時,只聽到極細微的嚓的一聲,樟葉便串在釬上了。等鐵釬穿了尺余長一串葉子,便左手舉釬,用右手一捋,葉兒便乖乖地落進背篼里了,待愈聚愈多,像聚攏的一堆閃爍著五彩光芒、且散發(fā)出郁香的藝術(shù)品,心里便樂得像融化了一塊糖。
正因為它們美麗和可愛,于是當(dāng)看見母親或五姐將它們一撮撮扔進灶堂,頓時訇一聲騰起艷麗的火焰時,我心里竟生出一絲舍不得燒毀它們的悲憫之情。
自此,每當(dāng)太陽落山,五姐背大背篼手走在前,十二哥背小背篼走在二,我滿臉臟兮兮的緊跟在最后回家時,都見母親在門口迎接我們,滿意的整張臉都在笑,笑成了一幅豐收的畫,臉上每一根線條都流溢出欣喜。我知道:兩背篼香樟葉夠燒好長時間喲。
我上了小學(xué)后,母親見我常將香樟葉夾在書頁中玩,后來又學(xué)會用醋泡朽葉肉,以只剩下葉絡(luò)的樟葉做成美麗精致的書簽,才想到叫我們?nèi)ブ疑綋煜阏磷樱u點錢來繳學(xué)費——那時,撿一斤香樟子交給林業(yè)局設(shè)立的收購點,能換得三分錢,十斤就是三塊哩——記得當(dāng)時的米價每斤四分七厘,一斤豬肉一角二分——自此我對香樟樹更憑添一份感恩之情。因為撿了一個冬的香樟子所賣的錢,不但繳了一學(xué)期的學(xué)費,家里還打了頓牙祭,剩下的錢還買了兩支鉛筆。所以,這種對香樟林的感恩之情,是我兒時所珍藏在心里的無數(shù)值得緬懷的感情之一,一生都抹不掉。
二
美好的記憶時過境遷。直至我長大看到《忠山植樹記》石碑后,才使藏在心中的這份感情提升到一種成熟的認(rèn)知。
據(jù)《忠山植樹記》碑文載:忠山香樟林是當(dāng)時駐瀘的揚森師長和瀘州老窖酒廠老板溫三爺 [即溫曲先,溫永盛家十二代傳人,舉人溫筱泉的獨子] 先后兩次大規(guī)模種植的。根據(jù)當(dāng)時政府公布的植樹節(jié)精神,宣傳植樹有四大好處:“旱潦不序,調(diào)之而使宜;寒暑燥濕之偏,節(jié)之能使和;蹺薄塉埆易其質(zhì),崖岸崩欹堅其勢。棄而不舉,非大惑歟!”原來,“植樹節(jié)”一詞并非一九七一年始用,而是在民國時便已提出。當(dāng)時,在瀘縣任實業(yè)局長八年的溫三爺?shù)慕吡Τ珜?dǎo)下,于一九二八年,“會同城文武將吏、法團紳耆、工商學(xué)人士,大植樹于縣西忠山之麓。”創(chuàng)下種樹六萬余株的事跡。這自然可以證明,他們不但早已通曉植樹可以“防旱防澇,調(diào)節(jié)氣候,肥沃土壤,堅固山體”的道理,還不惜為植樹事四處奔走,斥巨資為瀘州人造福,可謂千秋萬代之善舉。
《忠山植樹記》為清丙戌進士內(nèi)閣撰稿,由清甲午舉人陳鑄書寫,鐫刻。竟管有十四字模糊不清,碑石被歲月蝕成斑駁,布滿蒼苔,但它依然靜靜地證實著一段當(dāng)今鮮為人知的史實。
幸而這塊《植樹節(jié)》石碑還在,沒有被文革時“橫掃一切” 的學(xué)生們當(dāng)作“四舊” 毀損,真是僥幸。該碑于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由忠山魁星閣前移立于忠山牌坊下十余米的坎壁處,如今,以具有文物資格的蒼古狀,供游人刮目相看,低頭凝思,撫碑遙想當(dāng)年轟轟烈烈的植樹場面,不禁使人怦然心動;更慶幸這一片挺拔寬闊的香樟林,竟然躲過了五八年大煉鋼鐵時代的瘋狂的斫伐,才能以如今愈來粗壯高大、濃郁蔥蔥、直擎藍天的景觀,成為瀘州的綠色標(biāo)熾,為瀘州獲得申報“全國森林城市”的殊榮。
據(jù)資料載:瀘州香樟林是世界第一原始母林。有趣的是:遙想我們小時候撿的那些香樟子,它們早已以瀘州為中心,向全國四面八方乃致臺灣散播開去,不知在哪些地域的山壑中、平原上、城市公園、或村頭河畔、或登上山頂,默默地傳承著瀘州香樟樹的基因,一顆顆、一粒粒,靜靜地發(fā)芽、成苗、扎根、生長,早已生長成若干棵參天大樹,組合成若干座壯麗的森林,為當(dāng)?shù)氐娜嗣裾陉枔跤辏瑸V清空氣,綠化著大地-----。
啊香樟林!我金色童年的美麗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