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忌日,堂屋的桌上擺滿了雞鴨魚肉,豐盛至極。大哥一邊燒紙錢,一邊喃喃:爸,你吃吧,多吃點。活著的時侯沒有好吃的孝敬你,現在啥都有了,你盡管吃吧。邊說邊給父親的杯里斟酒。
25年前的這一天,父親高大的身軀轟然倒下,拋下衷愛了一生的妻兒,眷戀了一世的老屋,毫無反顧地走了,將老屋和一份永久的傷痛作為唯一遺產留給了兒女們。浩瀚蒼穹,星光無數。惟有父親臨走前那淚光漣漣的身影,像一道閃電,深深穿透我的靈魂------
父親是因貧困而走的。
青年的父親怎樣貧窮我并不完全清楚,只聽他講做長工,被抓壯丁,逃跑后直至解放,才遇到母親,才有了一個家。歡樂幸福的日子是短暫的。那是父親壯年時,也是我的童年時代。那段日子隨著人民公社“食堂化”的興起而結束。之后父親因勞累染病,從峰頂跌落谷底,窮困的日子就再也沒有離開過。
真正要了父親性命的,是1978年患上的那個腫瘤。毒瘤長在脖子上,起初一小點,繼而拳頭大,后來就像一只碗扣在那兒。因為沒錢醫治,父親就這么拖著,任病痛煎熬。患那種病的人,是需要大量營養的。可是,剛剛從十年動亂中走出來的社會,改革開放雖已開始,生活有所好轉,但剛剛起步,物資仍然極度匱乏,什么東西都憑票供應。農村有黃土,就啥都沒供應。農村人一年到頭連糧食都不夠吃,更別談吃肉了,稍好的人家殺一只雞鴨要等過年。當年我所在的村發生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四口之家,大年三十吃年飯殺一只雞,男人看不夠吃,就找茬把兩個娃兒打去睡了。妻子看了生氣,也賭氣去睡了。他一個人竟把一只雞吃光了。后來他得意地炫耀說,過年他一家子殺一只雞,敞(打)開吃。可想那時吃的有多匱乏。缺吃少營養,加上毒瘤的啃嗜,父親的背開始往下駝,走路躬起了身子。盡管這樣,父親仍忘不了自家那“一畝三分地”,終日在地里勞作。每每看到父親那不能伸直的背影,就止不住心酸。1980年,我工作了,有了難得的幾斤肉票。星期天,特地到白沙場去排隊,買到了三斤肉。那一次,父親吃得很開心。僅僅買一回肉,父親竟念談了好久,說我有孝心,知道孝敬。其實比起他之于我的撫養與疼愛,于兒女的撫養與疼愛,那又算什么呢。有一件事我至今難以忘記。那年我讀初中,沒錢交學費,眼看就要失學,是父親從黃土里種牛皮菜,一背一背背到離家十多里的大橋場賣,一分錢一分錢的湊齊了學費。那時父親已經患病,整天咳嗽不止。但他沒敢絲毫懈怠,每天躬著身子在土里滾爬。那場天他用割草背篼裝了一大背篼牛皮菜,因為太重,背起來很吃力。我要去幫他,他只說,不用,去讀書,背上牛皮菜一個人去了。在過老屋對面的一道坎時,他兩腳發抖,下不去,只好將牛皮菜放下來,人坐在坎上,一點一點挪下去。看著他慢慢挪動的背影,我兩眼發酸,眼淚止不住往外滾落。從家里到大橋場十多里路,還有多少道坎啊,父親都得像這樣走過去。就如同他的人生,一路行來都是坎疙。父親真真正正就是一座山,再難也讓兒女有依靠;真真正就是一片天,再苦也要給兒女陽光。
毒瘤沒有因為父親的堅強而卻步。到1981年,父親已經被毒瘤啃倒,再也站不起來了。身體幾近枯竭,勞作時用力的右臂,只剩了一層皮包著骨頭,再也抬不起來了。但父親仍然頑強,用單臂支撐身體,貼著床沿起坐,自己照顧起居。
父親是1982年7月28日走的。臨走前的夜里,天空突然變臉,一道道閃電,在老屋上空炸響,慘白的電光,撕裂了沉悶的天幕。紊亂無序的風,卷著低矮的云,在老屋的頂竄來竄去。四野混天黑地,天空傾盆大雨,直到天亮才停。新婚不久的我去大橋辦事。臨行突然心有牽掛,拐入小路順道回家看父親。雖然三天前回家看過,但心里總隱隱不安。天尚早,母親和妹妹正吃早飯。見我到了,母親用淚眼沖我說:“你爸------在等你呢------”我沒有聽完下面的話,沖進里屋。病床上的父親已經奄奄一息,見是我,硬撐起頭來,一汪混濁的淚水從眼里滾落,喉頭免強擠出一點聲音。但那聲音太微弱,我終于沒能聽清。父親拼了最后一點力氣想抬起左手示意什么,但只動了動就無力地垂下了。父親走了。頓然,我感到山塴了,天塌了,感到了世界的猙獰。這時我方明白,晚上那場不期而至的大雨,和早上心里隱隱的擔憂,其實都是一種感應,生命和父愛的感應,它穿過時空,把一種深層的疼痛連在了一起。
父親離去讓我獨立面對世事紛爭,獨立面對我生命中所有的艱辛。在那一瞬間,我惶恐,害怕。我害怕面對的生活,以我之力難于撐起整個家。
父親留給我們的,除了傷痛,就是三間茅屋了。雖然是土墻草頂,常常晴天漏太陽雨天漏水,但它是父親一生的心血,是他的全部財富。草屋最早只有一間,是花幾十元錢從別人家買來的。后來我們漸漸大了,一間屋子實在不夠住,父親這才一挑一挑的挑土壘墻,花了一個多月,新蓋了兩間,這才有了他去世時的三間茅屋。雖然破爛,但在父親眼里,卻是能給我們溫暖和遮風避雨的家,所以特別珍愛。他自知來日無多,怕走后我與大哥爭屋子,一次我回去看他的時候,特別吩咐我,別跟大哥爭,別割裂(鬧矛盾)。臨走時他想示意什么不得而知,或許就是擔心三間茅屋吧。他哪里想到,在他走后二十多年里,老屋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就連我,也被后來的生活攪得眼花繚亂。父親走后不到十年,大哥就將三間茅屋換成了六間瓦房。雖然還是土筑的墻,但草頂變成了瓦頂,房間多了也寬了。當時大哥也很滿意,曾自豪有出息,父親辛苦一背子沒能住上的瓦房他住上了。可是后來看見左鄰右舍換上了磚混樓房,心里又不滿意了。三年前,大哥把六間瓦房推倒,建起了現在的一樓一底的10多間200多平方米的磚混樓房。砌了專門的谷倉,滿倉的谷子足夠吃兩年。添置了電視機電冰箱,用起了電話。院子里雞鴨成群豬滿欄,雞鴨魚肉天天有。
父親沒想到的,連我也沒想到。沒想到日子會變化得這么快,這么富足。我那一瞬間的害怕并沒有變成現實,家里并沒有要我去支撐,大哥一人之力就足讓貧窮遠去,將茅屋變成了洋樓。
父親那個年代,人們辛勤勞作,最大的愿望就是過上共產主義社會。當時的描述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父親當然不敢奢望,只想能填飽肚子,不過“瓜菜半年糧”的日子。他那里想到,僅僅過去三十年,兒女們不僅過上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日子,頓頓吃上了白米干飯,桌上擺肉,嘴里流油,而且懷揣鈔票外出旅游。當年的主食紅苕玉米麥子全變成了豬的飼料。這樣的日子恐怕在父親的夢里也未曾出現過,他又哪里想得到呢!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社會更替是這樣,日子也是這樣。父親要是趕上今天的日子,那背還會駝,還會那么早的走?
父親走了,是帶著太多的遺憾走的。每每想到他那躬著身的背影,心里就隱隱著痛。
2008年7月31日于少岷花園
《四川文學》200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