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半夜,一陣腳步聲突然響起。猛翻過身來,我知道,準是樓上那家子的小孩兒又起來了。我還清楚地知道,那小孩兒是去上廁所撒夜尿還是偷著去廚房摸東西吃混嘴皮子。樓上這一切,于我,是太熟悉不過了。
因為工作、口袋、肚皮、臉面等等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糾結,我不得不選擇住在長江邊上這個小城的一個單位家屬院里,呆著,死死地呆著。我就住在這個家屬院最古老的樓房底層偏左那間房子里。用現在最流行的話說,那地方就是個“蝸居”。
樓房可有些歲數了,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早期修建的辦公樓,后改造成了住房分到了一家一戶。這樣的“古董”式建筑,樓層之間的隔音效果是無從談起的。樓板還成了樓上人家活動的擴音器。上面打麻將,下面聽點炮;上面請回客,下面聽鬧熱;特別是半夜里更深人靜的時候,樓上有個人走動、吵嘴、拿東西什么的,甚至有時倆口子擺幾句床頭話,下面是聽得一清二楚,全是現場直播。我們經常開玩笑說:樓上樓下永遠心連心。
我蝸居的那間屋子不到十個平方米。房子不大,功能卻不小。除了容納著吃喝拉撒睡等一攤子事,還緊緊連接著天文地理人文氣象等諸多物候學的范疇,包羅萬象呀。簡單地說罷,我就是坐在屋子里足不出戶也能知道是晴天雨天還是冬季夏季。屋子的地板是一個天氣的晴雨表,準確得很。尤其夏天,如果看到地板上的水珠像人出“虛汗”一樣冒出來,肯定是要下雷陣雨了。可以想像屋子的潮濕度,衣服、家俱、電路等要隨時注意抹整處理,就是人多住幾天不出去活動活動,都像全身上下要長出毛一樣。冬天呢,冷得透入心骨。半夜里起床,恨不得把所有的家當都捂上,夜夜與寒冷做著死死抗爭,好氣又好笑。
樓房雖舊,但也住著許多有個性的人家。那位一唱歌就跑調的李先生,卻總愛吼兩嗓子卡拉OK,大熱天中午光著膀膀兒也吼得起勁兒,還逢人便說等到退休后要自費去音樂學院進修,保準拿個“音樂家”的紅本本回來。那位小心眼兒的張哥子,總怕別人勾引他那個肥得像個冬瓜一樣的老婆,見面打個招呼笑一下就說你沒安好心。為這事兒還打個“110”,警察來了一問,他只說有人想強奸他老婆。閑來沒事兒想想也算犯哪家子王法?后來才知道,他倆口子結婚十年了,老婆還沒懷上,當然是心急如火亂找茬兒了。還有那位醫生老王,開了個私人診所,發了點兒小才,整天顯擺露富。聽說醫術不怎么樣可見人到是熱情,有時熱情得讓你難受。見了面,喊一聲,小兄弟,隨時來玩哈,大哥歡迎你。你說說,你那地方是隨時來玩得的嗎,多來幾次,怕是玩完兒了。還有那個......
就不一一點說了,反正我在那個樓房的底層那間房子里蝸居了整整六個年頭。單身、戀愛、再單身、再戀愛,直到三口之家,離開的時候,孩子都已經兩歲了。
其實,每每想起來,我并不痛恨那里的蝸居生活。在那樣的年月,從資歷、能力和背景等方方面面總體評估起來,能夠在城里獲得那樣一處住所,自己是幸運的。雖然小城并不大、屋子條件很不好,但那時流行的人際元素已經開始滲透進了小城的各個網絡,從鄉下走來的我能有一個安身之所,也是一種滿足。
現在,我居住在繁華的鬧市,揮汗如雨熬紅了雙眼拼著老命工作著,正夢想著擁有更加繁華、熱鬧、高層的空間。
高樓里住起又有什么好的?一點地氣兒也沾不到。鄰居之間,不要說聽聽腳步聲,就是門對門也不能互相走走,整天“蝸”在家里,悶得難受。還沒有鄉下老家的土墻屋子大瓦房住起安逸。母親的一段話讓我的夢垂直掉入了底樓。難怪好多年來,我一直想把母親從鄉下接進城里,她都一口拒絕。沒有四合院子、沒有熟人、沒有鄰居,高高地離著土地,一點接觸不了地氣,在母親眼里,高樓大廈里的生活才是真正的“蝸居”。
從一種蝸居,夢想著,努力著,艱辛著,進入另一種蝸居。想想也是,這大概就是城里人努力追求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