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在一座大山前。
這山,是沒有名字的,至少地圖上尋它不著。鄉人們只管它叫“北山”,因其在我們村子的北邊,便這么直白地喚了。它仿佛一匹蹲伏了千萬年的巨獸,蒼青的脊背高高隆起,擋住了半個天空。我的童年,便是在它巨大的、沉默的影子里度過的。而最奇的,是故鄉的風,在我眼里,從來不是無形的;它總帶著顏色,從山的那邊,吹來四季分明的故事與情趣。
我總以為,風是無色的,來去無蹤,只可憑肌膚感覺它的冷暖與疾徐。然而在故鄉,在山前,我的眼睛卻分明看見了風的顏色。那顏色,是隨著時序流轉的,是山,將那無形無影的風,染上了自己的性情。
春天的風,是嫩綠的,帶著些許鵝黃的底子,像剛剛孵出的雛鴨的絨毛。那是從北山向陽的坡面上吹下來的。一冬的積雪化盡了,山泉的叮咚聲,夜里都能聽見,像是誰在彈著一架無形的瑤琴。風里還夾著雪的清冽,但更多的,是一種勃發的生機。
那時我喜歡跟著祖父去山腳下整飭那幾分薄田。祖父在前面背著犁鏵,沉默得像一塊會走路的山巖。我則撒了歡兒在田埂上亂跑。忽然,一陣嫩綠的風從山坡上打著旋兒下來,不偏不倚,正好將我頭上那頂新買的、鵝黃色的遮陽帽給吹跑了。那帽子像一只笨拙的蝴蝶,在還帶著些許涼意的空氣里,一顛一顛地,向著田埂旁那條剛解凍的小溪飛去。我“哎呀”一聲,急忙去追。祖父停下腳步,也不幫忙,只拄著犁把,瞇著眼看。那帽子眼看就要落水,風卻好似故意逗我,在溪水上方又輕輕一托,讓它險險地擦著水面,落到對岸一叢剛冒尖的嫩草上。我氣喘吁吁地蹚過溪水,撿起帽子,上面已沾了幾點晶瑩的水珠和一兩片草屑。我撅著嘴,有些懊惱。祖父這才走過來,用他那粗糲得像老樹皮的手,替我拂去草屑,淡淡地說:“這風,是跟你耍子哩。它聞見你身上的新氣,也想沾一沾。” 我低頭嗅了嗅帽子,果然,那上面除了溪水的清甜,似乎真多了一絲青草芽子被掐斷后,那股子生澀又鮮靈的綠意。這嫩綠的風,就這樣把一個尋常的午后,染成了我記憶里一幅活潑潑的水彩畫。
待到盛夏,風便成了墨綠,沉甸甸的,帶著重量。北山的樹木蓊蓊郁郁地連成一片,成了一堵厚厚的、推不開的綠墻。蟬聲像是燒開了的水,沸沸揚揚地潑灑下來,將這墨綠的風也煮得溫熱、粘稠。
夏天的樂趣,多半與這墨綠的風有關。我們一群孩子,最愛在午后,趁大人歇晌,偷偷溜到北山腳下的樹林里去。林子里是另一個世界,陽光被茂密的枝葉篩成一片片碎金,懶懶地灑在鋪滿落葉的地上。墨綠的風在這里流動得極慢,像山谷深沉的呼吸。我們玩“尋寶”的游戲——其實不過是找些奇形怪狀的石頭,或是顏色特別的甲蟲。有一次,伙伴鐵蛋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們,他在林子最深處的老槐樹下,發現了一個“神仙洞”,洞口有涼颼颼的仙氣往外冒。
我們被他說得心癢,便壯著膽子,跟著他往林子深處鉆。越往里走,那墨綠的顏色越深,風也越涼,帶著泥土和腐木的、古老的氣息。終于到了那棵需幾人合抱的老槐樹下,果然在盤虬的樹根間,找到一個僅容孩子鉆入的土洞。洞里黑黢黢的,不知深淺。我們趴在洞口,果然感到一股極其清涼的、帶著土腥味的風,從洞里絲絲地冒出來,拂在汗津津的臉上,舒服極了。
“看,我沒騙人吧!這就是仙氣!”鐵蛋得意地說。
我們誰也不敢真的鉆進去,只是圍著洞口,興奮地猜測著里面住的是白胡子的土地爺,還是修煉千年的狐仙。那墨綠的風,從神秘的洞口吹出,仿佛也帶著仙家的故事,把我們那個夏日的午后,渲染得神秘而又充滿無限的遐想。雖然后來才知道,那不過是獾子或者狐貍廢棄的舊窩,但那份由墨綠的風所帶來的、探險的刺激與敬畏,卻永遠地留在了心底。
秋天,風便闊氣了,它抖開一個斑斕的調色盤。北山不再是單一的綠,而成了錦繡的堆疊。楓樹是醉了的紅,槭樹是明亮的黃,櫟樹是沉靜的赭石,而一些常青的松柏,便在這片絢爛中,堅守著它們深沉的墨綠。這時的風,是五彩的,又是飽滿的。
秋天的風里,藏著最多的甜香。北山上有幾棵野柿子樹,到了這時節,葉子落盡,只剩下滿樹金紅的小柿子,像一盞盞小燈籠,在秋風中輕輕搖曳。那甜香,便被風裹著,送出老遠,勾得我們這些“小饞蟲”直流口水。摘野柿子是項技術活,樹高枝脆,得有膽大的爬上去,用長竹竿小心翼翼地敲打。
有一回,我和姐姐合作。她靈巧得像只猴子,三下兩下就攀到了樹杈上。我則在樹下,扯開衣襟,緊張地望著。五彩的秋風掠過樹梢,那些熟透的柿子便撲簌簌地落下來,有的砸在我的頭上、肩上,軟塌塌,涼絲絲,濺出金紅色的、粘稠的汁液。我一邊躲,一邊忙不迭地去接。風里滿是柿子那醇厚的、帶著陽光味道的甜香,還有落葉干燥的、好聞的氣味。我們滿載而歸,雖然衣服上沾滿了柿子的痕跡,被母親好一頓數落,但那份在五彩秋風里收獲的喜悅與甜蜜,至今想起,唇齒間仿佛仍有余味。
而冬天的風,是鐵青的,帶著些許蒼白的刃。北山褪盡了所有的浮華,露出了它嶙峋的、鐵一般的骨骼。這時的風,是從山石的縫隙里,硬生生擠出來的,帶著尖利的呼嘯。它卷著細碎的、干硬的雪粒,打在臉上,生疼。
冬天的風,雖然嚴酷,卻也給我們帶來了別樣的樂趣。雪后初晴,屋檐下會掛滿長長短短的冰棱,透明或乳白,像倒懸的利劍。我們常用竹竿敲下來,握在手里,當“寶劍”揮舞,那冰涼的感覺從掌心直透到心里,忍不住嘶嘶地吸氣,卻誰也不肯先扔掉。鐵青的風吹著這些冰棱,發出細微的、清脆的碰撞聲,像風鈴一般。
最難忘的,是圍著火盆聽故事的夜晚。窗外,北風用力拍打著窗紙。屋里,泥砌的火盆里,枯樹根燃著暖暖的、橘紅色的火苗。祖母坐在火盆邊,手里做著針線,嘴里講著那些不知傳了多少代的故事:有山里的狐仙報恩,有古代的忠臣良將。那鐵青的風聲,成了故事最好的背景音,它越是咆哮得厲害,我們縮在溫暖的被窩里,就越是感到一種安全的、幸福的愜意。仿佛那風把世上所有的寒冷與危險都擋在了門外,只留下這一屋的溫暖與安寧。這鐵青的風,就這樣以一種相反的方式,教會了我什么是家的庇護,以及,在嚴酷中相互依偎的溫情。
這山前的風,不僅分著四季,也辨著晨昏。
清晨的風,是薄荷色的,帶著露水的涼與朝霧的潤。它總在雞鳴之后,悄然而至,喚醒沉睡的村莊。它從北山腳下那片濕潤的草甸子上吹來,混著青草折斷后溢出的汁液氣息。這時,我最愛跟著母親去溪邊洗衣。石板是冰涼的,溪水是刺骨的。母親用力揉搓著衣物,那薄荷色的風便拂動她額前的碎發。她偶爾直起腰,捶捶背,望一眼炊煙裊裊的村莊,又望一眼黛色的北山,眼神里有勞作辛苦,也有一種平靜的滿足。這薄荷色的風,見證著故鄉每一個樸素而勤勉的開端。
而黃昏的風,則是橘紅色的,帶著炊煙的暖與人間的安詳。夕陽像一個巨大的、熟透了的柿子,軟塌塌地,就要跌到北山背后去了。這時的風,從家家戶戶的煙囪里路過,便沾染了柴火燃燒的、樸素的焦香,以及鍋里飯菜的、誘人的油氣。這時,往往是祖父牽著老水牛,慢悠悠地從田埂上歸來的時候。我常跑到村口去迎他。那橘紅色的風,溫柔地拂過祖父布滿皺紋的臉,拂過老水牛溫順的眼睛,也拂過我翹首以盼的身影。它將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回家的路上。這風里,有結束一天勞作的疲憊,更有對一盞燈火、一桌飯菜的期盼。它是一首無聲的、安慰的歌。
如今,我離了故鄉,住進了這不見山影的城里。這里的風,是灰色的。它從樓宇的峽谷間曲折地穿過,帶著汽油的澀味,空調外機排出的熱浪,以及無數人聲鼎沸的、疲憊的氣息。它沒有顏色,也沒有性格,只是一股混沌的、溫吞的氣流。
我想念故鄉的風了。想念那嫩綠的、吹跑我帽子的頑皮;想念那墨綠的、從“神仙洞”里吹出的神秘;想念那五彩的、裹著柿子甜香的慷慨;也想念那鐵青的、在窗外咆哮卻反襯出屋內溫暖的嚴酷。它們有形,有色,有味,有骨,有血,是我童年記憶里最鮮活的部分,承載著我與祖輩、與伙伴之間無數細小而珍貴的情誼。
我于是明白,我懷念的,其實不是風,而是那座山,是山腳下那個小小的村落,是村落里那些簡單而醇厚的生活,是那個在風中奔跑、無憂無慮的自己。那山,是故鄉的脊梁,而這風,便是它綿長而深情的呼吸了。它吹過我的童年,為我平凡的日子染上了斑斕的色彩,也在我生命的底色上,留下了永遠無法抹去的、故鄉的印記。
今夜,我又夢見了北山。我站在老屋的院中,看見那鐵青色的、冬天的風,正從山巔呼嘯而下,卷著雪沫,像一條蒼白的巨龍。而山腳下,我仿佛還看見,那個穿著臃腫棉襖的孩童,正迎著風,張開了雙臂,手里緊握著一根透明的冰棱,像要擁抱這整個凜冽而真實的世界。風,依舊帶著它鮮明的顏色,穿過歲月的峽谷,吹向我此刻的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