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淺冬,來得格外靦腆。時令已過小雪,風(fēng)里卻還殘留著一絲秋日的溫存。午后,陽光薄薄地敷在肩上,竟有種熨帖的暖意。我信步走向城郊的那片野地,心里并無什么明確的念想,只是想走走,與這遲遲的冬日見個面。
路旁的懸鈴木,大半的葉子已然落盡,露出疏朗而干凈的枝干,向著灰藍(lán)的天空,作出一幅幅清瘦的素描。然而,地上堆積的落葉卻是暄軟的,厚厚的,顏色是那種斑斕的銹紅與暗金,踩上去,聽不到脆響,只覺腳下陷進(jìn)一片溫柔的沉默里。這光景,竟不像是凋零,倒像是一場盛大的、靜默的歡聚。我不由得想起兒時灶膛里煨著的紅薯,外皮焦黑,內(nèi)里卻是暖透心窩的甜糯;這落葉的溫軟,便給了我這般相似的慰藉。生命的落幕,原來也可以是這樣從容不迫,不帶一絲凄惶的。
再往前走,是一片小小的水塘。岸邊的蘆葦,頂著一蓬蓬銀白的穗子,在微風(fēng)里輕輕地?fù)u曳,那姿態(tài),不像垂首,倒像是揚著一面面小小的、勝利的旗。最令我驚異的,是水邊幾株老柳,竟還掛著些許殘綠,那綠是沉郁的,仿佛將一整個夏天的生命力都凝在了葉脈深處,不肯輕易交付給寒冬。柳絲長長地垂向水面,點出幾圈若有若無的漣漪,那水里的倒影,便也跟著晃晃悠悠的,將岸上的蕭瑟與倔強,一并揉碎在了一片清亮的波光里。唐人岑參寫雪,有“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奇句,那是將冬景直接看成了爛漫的春華。我眼前的景致雖無那般壯麗,卻另有一種細(xì)水長流的意味。那蘆葦?shù)陌祝z的綠,水光的亮,交織在一起,不也像一幅用色清雅、意趣盎然的初春小景么?只是這春意是含蓄的,需要人靜下心來,細(xì)細(xì)地品。
我的目光,便在這淺淡的“春華”間流連。忽然,不遠(yuǎn)處幾點躍動的鮮紅,攫住了我的視線。那是三五個孩童,正追著一只彩色的皮球,在枯黃的草地上奔跑、笑鬧。他們的小臉跑得紅撲撲的,像新熟的蘋果,額上沁著細(xì)密的汗珠,頭頂上仿佛蒸騰著一股白白的熱氣。他們脫下厚重的棉衣,胡亂地丟在旁邊的石凳上,那鮮紅的毛衣,在冬日單調(diào)的背景里,便成了最跳脫、最惹眼的色彩。
一個孩子摔倒了,在厚厚的草甸上打了個滾,隨即咯咯笑著爬起來,渾不在意地拍拍身上的草屑,又加入了追逐。我看著他們,心里那點由景物引出的、若有若無的感傷,霎時間便被這蓬勃的生氣滌蕩得一干二凈。這哪里是冬天呢?這分明是生命在最本真的狀態(tài)下,綻放出的、永不凋謝的春華。
我想起東晉的才女謝道韞,那句詠雪的“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何等的清雅與慧心。她將凜冽的雪花,看作了春日里漫天飛舞的、充滿生機的柳絮。這目光的轉(zhuǎn)換,需要的不僅是才情,更是一顆善于在荒寒中尋覓生意、在困頓里依然懷抱詩意的心靈。冬天到了,春天便不再遙遠(yuǎn)——這話固然是真理;但若能于冬日的肅殺里,便真切地看見、觸到那無處不在的“春華”,這當(dāng)下的生活,豈不是立刻便充盈、豐沛了起來?
天色漸漸向晚,那輪白日里溫暾的太陽,此刻在沉入地平線前,竟迸發(fā)出格外絢爛的光彩,將西邊的天空染成了一片瑰麗的錦緞。我轉(zhuǎn)身向著來路走去,身后的景物,都在這金色的余暉里,顯得輪廓柔和,充滿了安寧的暖意。
那落葉的溫軟,水光的瀲滟,孩童的紅頰,都融匯在了一起,成了這淺冬贈予我的一幅“似春華”的卷軸。我于是明白,美好的生活,或許并不在遙遠(yuǎn)的、花團(tuán)錦簇的彼岸,而就在這每一個看似平淡、甚至有些清寂的當(dāng)下。它需要我們有一雙慧眼,去發(fā)現(xiàn)那些潛藏著的、細(xì)微的生機;更需要我們有一顆篤定的心,去相信,去等待,去創(chuàng)造。
這淺冬的薄暮,風(fēng)里到底帶上了一絲寒意。我將手從衣袋里抽出,呵了一口熱氣,那白霧在眼前一閃,便散了。而我心里,卻仿佛升騰起了一個小小的、溫暖的太陽,足可抵御一路的寒涼,走向那燈火初上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