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城市,被驕陽架在火上烘烤。太陽白亮得刺眼,將柏油路面炙烤得浮起一層扭曲的熱浪,路旁蔫頭耷腦的草木連呼吸都帶著滾燙的嘆息。空氣粘稠滯重。空調外機在樓宇間轟鳴,噴吐出的熱風非但不能解圍,反為這悶熱增添了幾分焦躁的雜音。這時,好友大林在微信里發來了羅漢林的照片,問去羅漢林不。畫面里,云霧被山風揉碎,纏繞著青瓦白墻的村舍;濕潤的路面上,宿夜的晨露尚未散去,顆顆晶瑩,默默映著初醒的天光;隔著屏幕,仿佛也能感受到那裹挾著草木清芬的山風,正帶著山野的涼意撲面而來。無需多言,我們幾家人瞬間達成共識,兩輛車,載著滿溢的笑語和按捺不住的憧憬,一頭扎進了敘永羅漢林那深邃、誘人的清涼懷抱。
盤旋的山路如絲帶般纏繞著青翠的峰巒,城市的喧囂與燥熱被層層疊疊的綠意濾凈、甩脫。當車子終于停在山腰那棟兩層小樓的民宿前,推開玻璃窗,漫山遍野的綠便如潮水般洶涌而入。那是濃得化不開、沉甸甸的綠,帶著泥土的芬芳,帶著沁入骨髓的涼意,無聲地、溫柔地包裹上來,頃刻間便滌蕩了滿身的風塵與疲憊。
放下行李稍作休整后,我們簡單地吃了頓午餐。飯后,大家紛紛去午休。老周胸脯一拍,大聲道:“你們好好休息,等醒了讓你們見識見識老周的手藝,今晚吃安逸的!” 傍晚時分,他鉆進廚房。燃氣灶里,金紅的火舌歡快地舔舐著鍋底,燃起暖融融的光。鐵鍋燒得滾燙,油花輕濺,臘肉片帶著煙熏的醇香滑入鍋心,“滋啦”一聲,白氣升騰,干辣椒的辛烈、臘肉的咸香瞬間在滾油中爆裂開來,化作一股霸道而誘人的香氣,穿透窗欞,像一只無形卻熱情的手,牢牢攫住每個人的嗅覺。
不多時,一桌色彩斑斕、熱氣騰騰的山野風味便端上大圓桌。山間的夜色總是來得格外溫存而迅捷,清亮的月光如流淌的水銀,悄然無聲地潛入。我們圍坐桌旁,任由閑適的話語在晚風中飄散。酒足飯飽后,不知誰抹了把嘴提議:“去猴子巖吹風吧!” 月光已把水泥路鍍成銀白,大家沿著蜿蜒的公路步行上山。遠處傳來幾聲模糊的犬吠,更襯得山林寂靜。猴子巖在一個山溝處,剛一靠近,山風便呼啦啦撞滿胸懷,吹得頭發和衣角紛紛揚起。站在巖邊俯瞰,農舍的燈火已縮成幾點暖黃,嵌在墨綠的山巒間,而頭頂的星子密得像篩子眼。有人撿起石子拋向山谷,回聲被風揉碎,余下的只有彼此的笑鬧聲和松枝在風中的輕吟——這帶著草木潮氣的清涼,比任何冷飲都更能熨帖被煙火氣烘暖的面頰。路邊,山風穿過幽深的羅漢竹林,枝葉婆娑,發出連綿的、細碎的沙沙聲,宛如情人的絮語,溫柔而執著地,帶走了肌膚上、乃至靈魂深處最后一絲殘留的暑氣,只余下通體的清透與微涼。
最令人難忘的,是那場“搶偏東雨”帶來的驚險與溫情。午后的陽光正毒辣地炙烤著院壩,我們圍坐一起打著撲克牌,西邊的天空還明晃晃地掛著太陽,東邊的天際卻毫無征兆地驟然變臉!濃墨似的烏云如同奔騰的千軍萬馬,挾裹著隱隱的雷聲,排山倒海般席卷而來,瞬間吞噬了大片晴空。“雨來了!快!”一聲驚呼,牌局瞬間散場,我們嬉笑著、驚叫著,有的幫著主人搶收院壩里的東西,有的關門,有的關窗。幾乎就在我們剛剛收拾完的剎那,豆大的雨點便挾著風勢,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在滾燙的院壩上濺起朵朵渾濁的水花。風,不再是方才穿林拂葉的溫柔使者,它化身狂野的巨獸,嗚嗚嘶吼著,蠻橫地推搡著門窗,卷簾門被吹得“啪啪”作響,玻璃窗劇烈地顫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密集的雨簾垂天接地,將遠處的山巒暈染成一片朦朧而憂郁的青灰色。大家一邊整理被打濕的衣服一邊收拾被吹亂的東西,笑聲和驚呼聲在風雨的咆哮中交織。
突然,“咔嚓——嘩啦!”一陣令人心驚的碎裂聲從隔壁院子傳來,蓋過了風雨聲!透過迷蒙的雨幕望去,只見鄰居那棟老舊的瓦房屋頂,幾片青瓦竟被這暴戾的狂風生生掀起、掀飛,重重地砸落在院壩里,摔得粉碎!而那屋里,只住著兩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心,猛地揪緊了。肆虐的風雨似乎也因這變故而顯得更加猙獰。
雨勢終于漸漸收斂,從瓢潑轉為淅瀝。檐角的雨水依舊成串滴落,在石階上敲打出清脆的音符。空氣里彌漫著泥土被徹底澆透的濃重腥氣,混合著松針、草木被洗刷后的清冽。看著隔壁瓦房破損的屋頂和散落一地的瓦礫,無需言語,我們默契地交換了眼神。
“走,過去看看!”老周率先邁出屋,眾人緊隨其后。
隔壁小院一片狼藉。破碎的青瓦散落在濕漉漉的泥地上、石階旁,甚至嵌進了泥里。屋頂上,幾處豁口觸目驚心,懸而未落的瓦片在風中危險地晃動著。兩位白發蒼蒼的老人相互攙扶著站在堂屋門口,臉上寫滿了驚恐和無助,雨水順著他們深刻的皺紋蜿蜒流下。
“老伯,我們是住隔壁的,來看看有啥能幫忙的!”老周用溫和的語氣大聲說。
“哎呀,這……這怎么好意思……”老漢佝僂著背,聲音有些發顫。
行動勝于言語。老周像個經驗豐富的指揮官,立刻分工:“大林,去找個梯子來,小心點!其他人跟我一起,先把地上這些碎瓦片清理掉,倒到那邊垃圾堆去,別扎著腳!”
沒有多余的客套,大家立刻行動起來。幾個男同伴小心翼翼地清理懸在屋檐邊緣搖搖欲墜的瓦片,用竹竿輕輕捅掉危險的部分。清理完房檐上的危險后,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院壩里、房屋四周,將散落的大小瓦礫一一拾起,搬到了垃圾堆。雨水混著汗水,浸透了衣衫,手掌被粗糙的瓦礫邊緣磨得生疼,泥漿濺滿了褲腿。兩位老人嘴里不住地念叨著:“謝謝你們啊……真是好心人啊,給你們添麻煩了……”
當最后一塊懸在檐口的危險瓦片被安全取下,院壩里主要的碎瓦也被大致清理干凈時,雨已完全停。陽光重新刺破云層,給濕漉漉的世界鍍上一層金邊。空氣中泥土的腥氣淡去,松針和青草的清香再次彌漫開來,帶著雨后的潔凈與清新。我們站在泥濘的小院里,渾身濕透,沾滿泥點,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兩位老人布滿皺紋的手緊緊握住我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謝謝……謝謝……沒有你們,我們兩個老家伙真不知咋辦……”那濕潤眼睛里閃爍的淚光,那粗糙掌心傳來的微顫的暖意,比任何話語都更有力。
雨停后的清晨,天還未亮透,幾個好動的伙伴便摸黑往羅漢林山頂爬。石階被夜露浸得濕滑,手機電筒的光束在盤山公路上晃出明明滅滅的光路,驚醒了沉睡的蟲豸。爬到山頂1902平臺時,東方的云海已泛起魚肚白,寒氣順著褲腳往上鉆,卻抵不過期待的熱望。忽然,云層裂開一道縫隙,金紅色的光刃猛地劈出,先是染紅半片云絮,接著一輪旭日如同熔金的球體,搖搖晃晃地從云海中掙脫出來,瞬間將連綿的山巒鍍上金邊。遠山的輪廓在晨曦中若隱若現,霧靄像流動的紗幔纏繞在山腰,而我們站在山巔,看陽光穿透睫毛,在臉頰上烙下溫熱的印記 —— 那一刻,所有的跋涉都成了值得,這來自天地的慷慨晨光,是羅漢林贈予清晨最奢侈的清涼。
釣魚的日子,總是披著晨光啟程。老周背著全套漁具走在蜿蜒山徑的最前方,濕漉漉的草葉拂過褲腳,留下深色的水痕。我們撥開綴滿晶瑩水珠的藤蔓與枝葉,在鳥鳴啁啾中七拐八繞,終于尋到一處被群山環抱、隱秘的山塘。水面上,乳白色的薄霧尚未完全散盡,如輕紗般柔柔地纏繞著四周的濃翠,又似一泓流淌的牛乳,靜謐安詳。魚線帶著輕微的破空聲被拋出去,在平靜的水面點開一圈圈不斷擴散的漣漪,悄然打破了山塘的夢。老周蹲在長滿青苔的岸邊,神情專注,一邊耐心地指點著同行者如何調校那水面上小小的浮漂,一邊竟哼起了荒腔走板卻自得其樂的歌。那不成調的旋律悠悠然飄蕩在濕潤、清冽的空氣里,竟意外地和諧,成了這片山林晨光里一段獨特而生動的音符。時間仿佛被山泉浸透,在浮漂微微的顫動與水波輕柔的蕩漾間,緩慢而寧靜地流淌。當夕陽熔化了天邊的云霞,將它們煅燒成一片壯麗輝煌的橘紅與金紫時,我們提著竹簍,里面盛著分量不多、卻凝聚了整天耐心與期待的漁獲,踏上了歸途。簍中的魚兒偶爾撲騰一下,濺起細小的水花。
老周一回到煙火氣十足的民宿小院,仿佛被廚房的召喚點燃,立刻又鉆了進去,高聲宣布要做一鍋拿手的酸辣魚湯。灶膛里的火苗重新歡快地跳躍起來,金紅的光映照著他汗津津卻寫滿專注的臉龐。鐵鍋里,乳白的魚湯漸漸翻滾,咕嘟咕嘟地冒起細密而歡騰的泡花,酸筍的酵香、泡椒的鮮辣、魚肉的醇美,幾種霸道的香氣在熱力的催逼下猛烈地蒸騰、融合,形成一股極具穿透力的暖流,肆無忌憚地彌漫開來。這誘人的氣息是如此鮮明,竟像無形的鉤子,將隔壁幾家的租客也吸引了過來,他們端著自家的碗筷,循著香氣站在廚房門口,臉上帶著期待的笑意。搖曳的火光,氤氳的湯氣,幾張被熱氣熏紅、寫滿期待的面孔圍攏在鍋邊 —— 那一刻,小小的廚房里升騰的熱氣與濃香,便是人間煙火最溫暖、最堅實的結盟。
離別那日,車輪緩緩啟動,沿著來時的山路盤旋而下。后視鏡里,羅漢林那青黛色的、溫柔的輪廓,在晨霧中一點點模糊、淡去,最終徹底隱沒于蒼茫的云靄山嵐之后。然而,那山風拂過肌膚、直抵心脾的透徹清涼;那灶火旁,飯菜蒸騰出的、帶著柴火氣息的暖香;那風雨中彼此緊靠、合力相助時濕透衣衫卻滾燙的心意;還有伙伴們那毫無掛礙、爽朗如金石相擊、能穿透陰云的笑聲…… 這一切,早已穿透了時空的薄紗,深深烙刻進記憶深處,成為生命中無法剝離的一部分。
原來真正的避暑,并非僅僅逃離那無處遁形的酷熱。它是在這喧囂紛擾的塵世一隅,與氣味相投、心意相通的人相逢。它是在粗瓷大碗的碰撞聲里,在炊煙裊裊升騰的日常煙火深處,在風雨突襲時伸出的援手與獲得的感激中,共同守護、共同釀造的一份源于心靈的清涼,一份足以抵御世間所有炎涼的、長久的愜意。這清涼,是山泉洗濯過的澄澈心境,是松風滌蕩過的通透靈魂,更是人與人之間,在無常風雨中相互扶持、彼此溫暖所生長出的持久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