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盛夏,酷暑難消。蟬鳴聲在悶熱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耳,連夜晚也不肯停歇。深夜入睡不久,凌晨兩點多,舅哥的一通電話驟然劃破寂靜——老母親突發急病,正被送往瀘州醫學院搶救。我和妻子瞬間清醒,慌亂中驅車趕往醫院。前些日子探望時,岳母還在地里忙碌,頭天通話時也一切如常,怎會突然病危?然而趕到醫院時,醫生已無力回天:“戴上氧氣送回家吧……”話音未落,全家人的淚水便奪眶而出。五妹和妻子哭得特別傷心。岳母終究沒能等到她的85歲生日,因意外,永遠離開了我們。
守靈的日子里,望著岳母的遺容,往事如潮水般涌來。其中最清晰的,是那一碗冒著熱氣的鹽菜湯。那湯里沉淀的,不只是鹽與菜的簡單組合,而是一個農村婦女八十多年的人生滋味。
記得第一次喝到這碗湯,是在我與妻子戀愛時。初次登門,便見岳母在屋檐下忙碌,雙手浸在刺骨的冷水中處理菜,凍得通紅卻毫不停歇。妻子驕傲地說:“這是媽的拿手菜。”從那以后,鹽菜湯在我的心目中成了岳母家的“招牌”。每年,她總精挑細選最新鮮的菜,晾曬,腌制,加入花椒,密封入壇。她說:“這樣腌的菜才夠味。”她的廚房里,壇壇罐罐擠滿墻角,飄著泡菜、臭豆腐的醇香,每一口都是歲月的滋味。
岳母的一生,是土地與灶臺交織的畫卷。即便年過八旬,她仍固執地守著十幾畝田地,養著雞鴨豬羊。“自己種的不打藥,自己養的沒飼料,吃著放心!”她總這樣念叨。她的圍裙上沾著泥土和油漬,手背刻滿勞作的痕跡,總會為鄰居送這送那,總會在別家有事時喊上家人去幫忙。“人活著,就得相互幫襯。”這是她樸素的信仰。我們曾勸她別這么辛苦,她卻說:“鄰里之間,不就是你幫我我幫你嗎?”
如今,她的壇子依舊整齊地擺放在在廚房后面的儲物間里,只是再無人深夜為我們留一盞燈、熱一碗湯。出殯那天,妻子蹲在墳前,淚水打濕小草,恍若當年岳母曬菜時落在葉上的晨露。我們把她的照片擺在客廳的書桌上。恍惚間,似乎又看見她系著圍裙從灶間走來,笑盈盈地說:“快喝,湯還熱乎。”
岳母走后,我們整理她的遺物時,在衣柜最底層發現了一個包,里面整整齊齊地放著我們每次回家給她的錢,幾乎分文未動。妻子幾姊妹當場泣不成聲——原來母親一直舍不得花兒女的錢,自己卻總把最好的東西留給回家的孩子們。
昨夜,妻子嘗試腌鹽菜和蘿卜。我看著她生疏卻認真的動作,突然發現——她抬手碼菜的姿態,竟與岳母一模一樣。當壇蓋扣緊時,妻子哽咽道:“原來媽腌的不是菜,是把日子都泡在了壇子里。”月光透過廚房的窗戶,灑在那個新封的泡菜壇上,壇子反射出柔和的光,仿佛岳母欣慰的目光。
如今每嘗一口鹽菜湯,眼前總會浮現岳母曬得黝黑的笑臉、田埂上彎成弓的背影,還有她常說的一句話:“人就該干活,住手就住口。”這碗湯里,浸著她對土地的眷戀、對家人的深情,更泡著她用一生釀造的勤勞與善良。它永遠溫熱在我們的記憶里,就像岳母從未遠去,只是化作了人間煙火,繼續溫暖著我們的三餐四季。
有時清晨醒來,恍惚還能聞到從廚房飄來的鹽菜湯的香氣,那是記憶中最溫暖的味道。岳母雖然不在了,但她教會我們的生存智慧和為人之道,就像那壇鹽菜一樣,在時光的醞釀中愈發醇厚。妻子現在時不時會做一次鹽菜湯,她說這是與母親對話的方式。而每當我們喝下這碗湯,岳母的形象就會在熱氣中漸漸清晰——她系著那條洗得發白的圍裙,站在灶臺前,用粗糙的手掌擦去額頭的汗水,轉身對我們說:“趁熱喝,涼了就沒那個味兒了。”
在這個速食時代,鹽菜湯的滋味顯得尤為珍貴。它需要時間的沉淀,需要耐心的等待,就像岳母那一代人對待生活的態度——不急不躁,腳踏實地。每一口湯里,都是對逝去歲月的懷念,也是對生活最本真的理解。岳母用她的一生告訴我們:幸福不在遠方,就在這一碗熱湯里,在這一方土地上,在這一份對生活的認真與熱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