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春的清晨，目之所及皆是烏蒙蒙一片，站在院壩中伸個懶腰時，還能偶遇一顆由水氣凝結而成的小珠子滑落到頭發上、臉上，立馬給人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當多停留一會后，便能聞到有一股淡淡的竹子清香彌漫在空氣中，激起心中的波濤，引人沉醉。
在我的童年記憶里，老家的房前屋后都是山林，山林中最多的要數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竹子。從春天到夏天，又從夏天到秋天，再從秋天到冬天，不管風吹日曬還是雨雪侵襲，它的軀干是綠色的，枝葉也是綠色的，始終都以青翠而挺拔的姿態示人，從未更改過自己的底色，無形中成就了一整片山林的郁郁蔥蔥。
當心情不好時，我總喜歡將自己靜置在屋后的那片竹林中，什么都不要想，只認真看一看那一片片竹葉疊在一起時的綠意盎然，聽一聽清風吹拂竹葉發出的沙沙聲。若偶然掀起一陣狂風，密密麻麻的竹子隨風搖晃，又能發出無盡的起伏波浪聲，拍打著山林的沉靜與空曠，稀稀疏疏，又風情萬種，直達心底柔軟處。
當心情愉悅時，我又總喜歡帶著小弟趕在午間或是傍晚時分，漫步在竹林間。竹林的地上被一層又一層落下來的竹葉覆蓋著，松松軟軟，黃燦燦，從遠處看，就像是給山林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毛毯。雙腳輕輕地踩在上面，來回走一走，像是給自己做了一個免費的“葉氏”足底**，好像一日的疲憊頓時煙消云散了，且即將滿血復活。
偶爾，我還會跟小弟一起在竹林中折一些細細軟軟的枝丫，編織成花環的模樣，他一個我一個地戴在頭上，隨著竹子發出的波浪聲你來我往地追趕著。玩累了，我們就坐在落葉上，隨手撿起腳邊幾張大點的竹葉，從兩頭的根莖處動手，慢慢將兩側的葉片撕開，再左右對折成小船的形狀，一個挨著一個放在地上。看著風兒輕輕地吹著，它們一點一點地往前搖曳著，像是在蒼茫的竹海中駛向不知的未來，可它們終究是勇敢的，從未想要停下。
玩著玩著，我們有時竟然忘記了回家吃飯，還是大嗓門的母親站在院壩中多次呼喊，才喚回了還沒玩盡興的我們。看著桌上那碗香噴噴的糖醋白菜，饞得人直咽口水，母親見狀讓我們趕緊洗手上桌吃飯。吃著吃著，她還告訴我們，這頓好吃的飯菜就是用山林中落下的竹葉燒煮出來的，還說等出太陽時把地上的水氣曬干后，就讓我們跟她一起去山林中再趕些葉子背回來，放在豬舍里堆著，要燒火煮飯時就方便多了。
我和小弟一個勁地點頭答應著，殊不知其實我們是想偷點懶。說是等太陽出來時，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去了。因為在山林中拾柴火的日子可沒那么好玩，特別是那些竹葉上面都帶有很多的小絨毛，很容易就掉落在身上，與皮膚摩擦后便會渾身發紅發癢，嚴重時還會起一些小包，好幾天都不能消散。要是遇見了從大竹筍上剝落下來的筍殼葉，那些密密匝匝的黑色毛毛，又細又長，粘到身上后不僅去除難，而且還扎得人生疼，甚至讓人痛癢難耐。
可，母親每次去竹林中卻沒有一點害怕的意思，還主動去找剝落下來的比較大的筍殼葉，說是撿回來燒火煮飯最巴適了，這種葉子容易點火不說，關鍵一旦燃燒起來，火勢很大灰塵還不容易到處亂飛。有一次，我好奇問她怎么不害怕時，她卻一本正經地說是因為皮糙肉厚不礙事，而我們還是太軟弱太矯情，都能被這種小事難著。
的確，相比母親，我們還是過得太過舒坦，以致于沒有吃過生活的太多艱難苦楚，遇見一點小事就想著逃避，還拈輕怕重、挑三揀四的。現在，我們是有爹媽疼愛的孩子，凡事可以找個避風港躲一躲、避一避。但，當我們步入社會，獨自面對一切的艱難險阻時，又該怎么辦呢？沒有退路的人生，難道還能戛然而止？誰又會陪我們討價還價呢？
路是自己選的，那就要勇敢大膽地向前走，縱然失敗過也不會后悔，因為已經盡力了。
二
周末的一天，母親打來電話說是村里有人在收竹子，讓我陪她一起回老家，把山林中的那些大根一點的竹子，全部砍了賣掉，多少可以增加一點收入，而且還能讓來年開春時發出更多的竹筍和嫩竹出來。
我在電話里有些抱怨地說砍竹子扛竹子是體力活，可以讓父親和小弟回去做，他們是男的，氣力也比我們大些，干起來就要更快一些。要是讓我們兩個女人干，在氣力上也不占優勢，還不得扛到猴年馬月呀！可母親回答說是這段時間父親店里有很多活路，老板不放人，就走不到。可村里收竹子的師傅又不是一直都在，只能趁這個時間點回去才最方便，不然自己找車將砍下的竹子運出去，除去人工和運費等成本，竹子就相當于白送人家了。
沒辦法，我本又想撿點便宜事，沒曾想還是不行，只能陪著母親回老家砍竹子了。我們選了一個暖陽高照的日子回去，行車在路上，看著從車窗外緩緩駛過的一棵草、一株花、一塊田、一方地、一棟房和一片山林，都滲透著熟悉的清香，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越發的親切而溫暖。
我繼續將車往前面開著，快到家門口時，又見到了那片久違而又綠油油的竹林，還是那般茂盛地生長著，依然迎風發出如波浪般的聲響。只是，有一些好像長得太快了，端午節前才砍過的那些竹丫又伸出身子來，把老屋的屋檐都遮擋完了。想要搶奪屬于老屋的陽光，我肯定是不同意的。我也在心里想著，必須要把它清理掉，還老屋一片干凈和清爽。就像人一樣，還是得適時檢視自己，去除雜念，純正本心，方能致遠。
停下車，我從母親手里接過防盜門的鑰匙，直接把堂屋門打開，從儲物柜里拿出兩把彎刀，分了一把給母親，我們便徑直往竹林深處走去。黑而亮的彎刀在林子里晃著，偶爾有幾只歇息在竹子枝丫上的小鳥兒嗡一下就飛走了，好像它們已然明白我們來者不善，準是找茬的沒錯。惹不起，那就躲吧，畢竟硬碰硬最后還不一定是誰能撈到好處呢？
我和母親抬頭看著還在繼續發出稀疏聲音的竹子，每一根都像是高聳入云，依然挺拔。我們拿著彎刀慢悠悠地穿梭在竹林中，仔細打量著每一根竹子，好像哪一根都不能砍，可母親說雖然心痛但還是要有舍才能有得，就只管選擇一些粗根點的、微微泛黃的、更高大直溜的就行，不然太密集了也不利于它們的可持續發展。
我自從上大學起就一直在外地學習乃至后來參加工作，已經很久沒拿過彎刀砍柴了，砍了五六根就累得氣喘吁吁的。我站在竹林中，兩手叉腰，看著母親還在不停地砍著，似乎打了雞血一般始終活力滿滿，一點也看不出來是即將七十歲的老人了。我心里自覺慚愧，連這點小事都干不好，接替母親的班守好這片竹林怕是有些難了，不自覺竟有些想流眼淚。母親似乎發現了什么，回頭看了我幾次，還笑瞇瞇地說：“你先休一會吧，還是我來，我是勞動的農民，力氣是有的。”
勞動農民，我應該也是吧，至少根子里和骨子里都是，盡管隨著工作，農村戶口已經遷出了，但這并不影響我的鄉村情結，乃至繼承和發揚母親她們的勤勞質樸。母親繼續砍著，我繼續把倒在地上的竹子的枝丫一一剔除，只保留主干。等全部剔除干凈后，將它們一根又一根的扛到大路口邊上，方便后續找師傅來裝車。當肩扛1根竹子時不覺得，待我扛了差不多有10根竹子時便覺肩膀火辣辣的，我用手揉了下又繼續扛著，沒多大一會，是覺得很不對勁，挪開衣領一看，那塊皮膚已經又紅又紫了。
我知道這是很久沒干農活才有的嬌貴氣，不想讓母親發現，索性就一直沒告訴她，繼續扛著。我扛了可能有二三十根吧，合起來應該也有100多斤了，不過母親說這點遠遠不夠，今天的目標是要砍完1噸竹子。聽她說著我心里一陣酸水，就我倆，這點力氣和裝備，得砍到猴年馬月才能回家呀，怕是今晚直接睡竹林中得了。我有些不情愿地開始抱怨起來，這些活本該是父親和弟弟兩個大男人干的事，偏得讓我們倆女人來干，力氣又小干得還慢，不是自找苦吃嗎？
母親繼續安慰我到：“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事雖難，做則必成。再說，人生天地間，哪有那么多現成的好事，凡事不得靠自己努力。怕的話，條條蛇都咬人。你不怕了，也就不覺得有多難了。”聽著只讀過幾天書的母親說著，我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說這么多大道理了，我站在竹林中任冬天的風吹著，希望它們能把我吹醒，也把心中的嬌貴俗氣吹走，洗滌出純正的心境。
那一天，我們很晚才回家，也不知道具體砍了多少斤，只知道幾乎把一個皮卡車的后尾箱裝滿了，那一片蔥蔥郁郁的竹林，也被我們“霍霍”得差不多了。不過，看著依然長勢茂盛的小竹子，還有很多從土里已經冒出頭的竹筍尖，心里還是美滋滋的，就好好期待著雨露繼續滋潤著它們，等來年或后年必將又是一大片的綠悠悠。
后來，我聽母親說那一車竹子才賣了不到300塊錢。因為，按現在的市場價格，竹子是400塊錢一噸，細算下來是幾分錢一斤，除去運費，就更少了。如果加上人工，這點錢就真得不值錢了，可相當于我們勞動了一天最后竹子全白送人家了。但，凡事還是要往好的方面想，畢竟竹林中老的竹子已經基本砍完賣掉了，若不是自家的地里摘種出來的，誰又會給你兩三百塊錢呢？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不管多少也都是自己勞動所得。試想，如果我們去超市買菜，哪怕是差一毛錢一分錢，購物車中的東西是不是也帶不走呢？所以，人還是要懂得知足。知足才能常樂。
三
屋后山林中的竹子種類有很多，楠竹、茨竹、毛竹、雷竹、紫竹、羅漢竹等，也不知道具體是哪一年摘下的。我曾問過母親，母親也說自從她嫁入這個地方，這片山林中就有竹子，平常其實很少過問它們，它們都能自由汲取天地養分昂揚向上生長著。只是在竹子比較多的時候，或是秋冬時節有人收竹子時才大勢打理下，讓它們可以在更加寬闊的土地上發揮主觀能動性，默默地迅速成熟，不斷長出竹節和竹葉，在某一天長成參天大竹，驚艷眾人。
春天，竹子可以踩著春雨變得愈加青綠。夏天，它們可以在陽光的照耀下迎風繼續生長，還不時有很多竹筍從地里冒出，露出黑色的尖尖角，此時也正是吃苦竹筍的時候。秋天，它們可以在颯颯的秋風中越長越高大、結實，在萬物競相變換著調色盤秀出多彩多姿時依然不改顏色。冬天，它們又繼續迎著暖陽、昭雪、寒氣，積蓄著力量，始終以完美的碧葉碧枝示人，更令人回味的是還有很多楠竹筍可以吃。
竹子在我們家的用處很是巨大，可以說自從有了它，生活品質都提高了一些。比如，每到夏季比較炎熱時，母親她們會從竹林中挑選一些細長的竹子，用彎刀慢慢花成一根根的細寬竹篾條，再坐在院壩里慢慢編織成一把把竹扇子，或者是一根根竹席，在高溫晴熱天氣下帶給人一絲絲的清涼之意。再到秋冬季節時，母親她們又會從竹林中挑選一些高大粗壯、微微泛黃的成熟竹子，或賣給收竹子的人，或是花成小根竹篾條編織成烤火神器烘籠，或是花成大根的慢慢磨成一雙雙竹筷子、柵欄。
而且，在春夏和秋冬季節，我們都能吃到甘甜可口的竹筍，炒著吃、拌著吃、煮著吃或是曬干后熬湯吃，都是絕佳的美食。要是還有時間，我們還會將竹筍長大過程中脫落下的筍殼葉、竹葉、干掉或不要的竹子枝丫全部收撿好背回去，放在柴房里存著，等煮飯燒菜時就有了非常好的燃料，這些可都是不花錢就能得到的便利。不過，竹子雖好，但也需要我們摘種和打理，才能在某一天收藏喜悅和幸福，正所謂有耕耘才有收獲。
或許，世間還是有野生的竹子吧，只是我的認知里并沒有更多的概念，因為自打我有了記憶以來，房前屋后的竹林便有了，聽母親她們講它們是在很多很多年前被人摘下的。我也沒有見過竹子開花和結果，也不知道它的根到底從何而來，反正現在村里人家家戶戶的地里都有它的存在，還成為了家庭經濟收入來源之一。因為生命力非常的堅強和旺盛，又一直以青綠色作為亙古不變之美，加之用途多多，自是受到很多農人們的喜愛。當然，也少不了普通的我們家了。這么多年，也不管我離開了老家多少年，我還是那么喜歡竹子，不光是它們經濟適用，還因為它們總能不畏高溫、不畏暴雨、不畏霜凍和嚴寒，始終于風中婆娑搖曳著，帶給人一種溫婉靜怡的韻味，使人忘卻不快，心生歡喜。
蘇東坡有曰：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竹，與梅、蘭、菊合稱中國文化中的“四君子”，還與梅、松并稱“歲寒三友”，有著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的豁達智慧。如今，回家時，漫步竹林中成了我治愈生活的更多選擇。一個人靜靜地呆在竹林里，倚靠著一根粗大的竹子坐著，閉上眼睛，聽一聽大風拍打著竹葉發生的波浪聲。再一邊走著一邊抬頭，看一看枝繁葉茂、四季青翠的它們，摸一摸穩穩挺拔矗立在天地之間的它們，提醒自己要永遠保持向上向善的骨氣，一直做一個正直、堅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