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我們和賀大英并肩站在泡桐坳工區的千丘塝，零距離接觸這片林海茶山環抱的川南“青綠”。
千年古縣，宋韻龍城。位于長江、沱江交匯區的瀘縣，是西南出海大通道的橋頭節點，全縣森林覆蓋率41.6%、草地面積0.0116萬公頃、濕地面積0.0027萬平方公里，護林員169人。
我們的交流不知不覺在森林防火巡查中開始了。
“春風楊柳萬千條”，“踏遍青山人未老”。1996年夏天，20歲技校畢業的賀大英和一批又一批瀘縣林業人一樣，義無反顧走向大山深處，開啟用青春與汗水愛綠、增綠、護綠的旅程。
歲月會這樣無情——
人生第一站的龍貫山給賀大英不小的下馬威：泥巴路、土瓦房、蛇蟲出沒、單調孤獨……考驗接踵而至，讓人猝不及防。為了夢中的“青綠”，賀大英努力適應著、堅持著：清晨扛鋤頭背刀具步行上山，整地打窩、育苗植苗、施肥打藥、修枝剪葉……；中午就以干糧充饑或剩飯應付，毫無午休的概念；夜幕降臨時，身心疲憊回到瓦屋，大腦里幾乎一片空白。
這之后，賀大英在天洋、泡桐坳、五尖山、姚茶林等工區上班。談到芳華流逝的艱難歲月，她一笑而過：“都過去了?！甭犉饋?，“過去”二字貌似平淡輕松，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會有刻骨銘心的體會和萬語千言的感慨。
進入林區核心地帶，我們的話明顯少了，身著迷彩服、臂佩紅袖章的賀大英步伐矯健、身輕如燕，總是走在前面，最后一個是她的同事，我們走在中間。一路上，她時不時回頭，看有沒有人掉隊，還不時停下來，小喇叭掛在肩上，長柄彎刀幾下割掉阻擋通行的蕨類植物和藤蔓。她是“隊長”，必須竭盡所能確保我們的安全，還要客串“導游”“解說員”，提供無微不至的“星級”服務。
沿途花香鳥語、空氣清新，翠竹青松挺拔入云，偶有山泉叮咚，踩著干枯的落葉雜草沙沙作響，像草葉露珠滋潤、像林間天籟之音，我們心里涌動詩情畫意。而賀大英卻“視而不見”，她要提醒和付諸行動的是小心翼翼、干脆利落地“排雷”，有的地方還要蹲下來反復查看、做標記、拍照錄視頻。她說：“巡山不是游山，巡查不是走過場，要檢查、宣傳、記錄，發現和消除的安全隱患一個都不能少。”
鋼鐵要這樣煉成——
在領導、同事的鼓勵和幫助下，賀大英和環境戰斗、和天氣戰斗、和“小我”戰斗，27年的足跡遍及瀘縣6鎮6個工區24000多畝國有林場。大英變“大鷹”，激情燃燒了歲月，山河延伸了生命，連綿的青山和清脆的松濤回答著歷史之問、時代之問、人民之問。當早出晚歸的孤獨身形變成了一對戀人剪影，荒坡荒山遍布同心合力種下的樹苗，山野彌漫著鳥兒的對唱、綠葉的亮色、鮮果的甘醇。
23年“牛郎織女”的日子里，賀大英夫妻倆身處兩個工區，只有忍痛將孩子交給爺爺奶奶，一家三口難得共享人間天倫之樂。母親癱瘓3年康復無望，孩子爺爺病危入院，接到醫院電話的賀大英夫婦還在山上冒雨植樹苗。她和丈夫一身濕衣趕到病房，彌留之際的父親強睜雙眼看了看病床前跪守的兒子兒媳，就永遠離開了至愛的親人。
干一行，愛一行，專一行，精一行。在賀大英看來，沒有最好，只有更好，管好守好利用好這片青綠，就是理想追求和人間值得的真諦。她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真金不怕火煉，比起林場開荒拓土的老前輩，我們算是幸福的了！”
生活是這樣美好——
賀大英堅信：她堅守的這方“青綠”不是夢！以夢為馬，以青山為家，視林木為孩子，守的是山更綠、林更茂、景更美的家園。即便近乎“隱姓埋名人”、很難干出“驚天動地事”，一旦決定了、留下了，就風風雨雨當常態、平平淡淡調心態，在瀘川大地生根、開花、結果。“鐵姑娘”“女漢子”“拼命三郎”，賀大英不會忘記與簡陋工具為伴開山巡山的日子，更不會忘記向恐懼開戰送月亮數星星的場景，大地聆聽草樹的脈搏，天空寄托花葉的心聲，沒有大英雄氣壯山河的史詩傳奇，只有普通人單調重復的種草植樹、宣講巡山和一日三餐的鍋碗瓢盆。
體制改革新挑戰，適應環境新身份。林區的工作環境和設備設施有了根本性的改善：四通八達的水泥路上，摩托車往返代替了徒步出行，新建的兩層工區辦公樓配備了消防水池和高清林火視頻監控，八小時內外的生活更加有滋有味有溫馨，林業工作得到工區附近村民和社會各界更多的理解支持，……生態文明建設任重道遠，奮斗中的“金山銀山”就在眼前，瀘縣林業人的歸屬感、榮譽感和成就感與日俱增。
巡查就要結束了，我們有點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了，賀大英卻精神抖擻：“你們坐下休息一會吧，我去前面的坡坎看看?！?/span>
咕咚咕咚，一瓶礦泉水被我喝掉了一半。無意間，身邊灌木叢中一串不知名的紅果果驚到了我。賀大英趕過來，很專業地為我們科普。據她介紹，瀘縣境內目前有水葫蘆、菟絲子、空心蓮子草等46種外來入侵物種（動物2種、植物44種），防范形勢還是很嚴峻。守護綠水青山就是守護金山銀山，默默無聞、負重前行的林業人依然時不我待、重任在肩。
回到辦公室，我們如釋重負。巡查路上，賀大英講的什么松材線蟲病的防治、防火蓄水池的建設、防火沙和阻燃隔離帶的設置等等，都只是模糊于腦海里一知半解的概念術語。他們可能說不出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生態文明建設一類的大道理，但這些繁雜重復的日常、枯燥單調的程序以及常人未必忍受的艱辛清貧，正是普通人堅持的不易、平凡的偉大。
沒有茶葉，幾個大茶杯，一瓶白開水，我們繼續了解他們的“八小時”內外。賀大英說，現在的日常就是走村入戶宣傳，統計掌握住戶人員信息及林區墳墓、進出道路、人畜水源和重要設施的基本情況，排查清理所有可能的安全隱患，以及監管涉林施工作業場所等等，重點圍繞預防為主、宣教為輔、防治結合的森林防火主題開展工作。
進屋前，我注意到停放在墻角的那輛牌照為“7D207”的電瓶車，車頭掛著宣傳喇叭，車尾的三角小紅旗迎風飄揚，加上鋤頭、彎刀、打火帚、鐵耙兒，就成了帶裝巡護的“標配”，而這正是基層林業人最忠實的伙伴和最有力的見證。
接下來是打掃辦公場所及附近區域的衛生，不聽我們使喚的掃帚一到他們手中，立馬變成了清除垃圾“神器”，他們掃得又快又干凈，不像我們滿地揚塵、一身灰土。臨近中午，陽光穿過密林，在整潔的硬化路面、院壩留下有節奏移動的剪影，很美、很溫暖。我知道，那是情感付出、青春勞作的折射和聚變，是賀大英他們“金山銀山”的詩和遠方。
血汗與淚光、光榮與夢想，27年的付出，多少故事在其中？我們的好奇和年輕護林員的困惑一樣強烈，賀大英擦擦額頭汗水，捋捋散亂的劉海，在電腦桌前坐下。堆積如山而碼得整整齊齊的檔案資料，枯燥無味而及時更新的上墻文字，不大的辦公室可以窺見出他們踐行“安全重于泰山”理念的執著和堅韌。
點開圖片，賀大英笑著說：“龍門陣多哦，有時間跟你們慢慢聊。看到樹苗大了高了、荒山綠美了、山路通了寬了、村民富了笑了，覺得27年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她嚴肅起來：“希望年輕人扎根山林、綠化美化大瀘縣，接好班、站好崗、干出一番問心無愧的事業，這是我們的價值，更是我們的責任！”
午餐非常簡單，非常家常：一盆土豆燒鴨子、一鍋鮮菇雞湯、一盤青椒肉絲、一碗涼拌折耳根萵筍絲。三葷一素，差不多四菜一湯，又累又餓的我們吃得津津有味，這就是最人間、最“舌尖”的美食了！而賀大英電話不斷，沒時間靜下來吃飯，還一再“粗茶淡飯”“照顧不周”地致歉。
席間，賀大英時不時冒出些宣傳語，什么“森林火災重防范，嚴控火源是關鍵”，什么“森林防火千秋業，生態安全萬代興”，三句話不離本行。她自嘲：“我是不是遭了強迫癥了？”引得大家一陣陣開心大笑。
歲月悠悠、神馬浮云，人的一生能有幾個27年？2018年，賀大英調整到泡桐坳工區，這里是享有“川南小九寨”美譽的石橋鎮道林溝景區。近年來，在建設成渝雙城經濟圈國家戰略推動下，四川瀘縣和重慶市榮昌區全面聯動，道林溝和古佛山的聯防聯治、共建共享漸入佳境，景區“網紅”打卡讓泡桐坳工區管護壓力陡增。2023年，賀大英升任工區主任，她的工作更忙了。她說自己就像這茫茫群山里普普通通的“小草”“無名花”，我總覺得她是統帥千軍萬馬演繹“林草大戲”的穆桂英——在失去中收獲、涅槃后重生，守住了清貧守住了森林，守住了生態資源生態文明，守住了最干凈最珍貴的靈魂和信仰。
只此青綠，別無所求。環顧工區四周，賀大英無限感慨地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游客多了，課題也多了，森林防火、病蟲害防治、地災隱患排查等排滿了工作日程。”
“賀主任，你最牽掛什么？”指著山下硬化拓寬了的道路，我問。
“眼下是森林覆蓋率能不能保持原有水平、工區工作能不能提檔升位、職工福利能不能得到保障?！辟R大英注視遠方，“今后是如何開展智慧林業的遠程監控、動態管理和資源的綜合利用，實現林業資源綜合效益最大化?！?/span>
賀大英、張大英、李大英……，一如即將退休還鄉的護林員老張，抑或剛剛參加林業工作的小陳，一茬茬接力，賡續艱苦創業、自力更生的強大基因。當年，口琴吹散了沉悶和相思，吉他彈去寂寥和憂傷，破舊的收音機和書報撫慰失落和低沉，一只螞蟻、一片落葉，春雨秋風里，生物王國的秘境珍藏如歌的共鳴。如今，林草如海，大夢初圓，一張自拍照、一段小視頻，多媒體、無人機傳遞綠根植浸潤于綠水青山間的初心使命。
謝絕了挽留和送行，夕陽下我們依依惜別。下山的腳步更快了、更穩了，我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
回望漸漸遠去的泡桐坳工區，賀大英和同事還在原地佇立、揮手，青綠之上、蒼穹之下，他們渺小而模糊的身影融入天地，匯聚成閃亮、清晰、須仰視才見的雕塑群像。
【注】本文刊登于2024年3月12日《中國自然資源報》副刊頭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