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聲蟬鳴劃破了寂靜的初夏清晨,跳下外婆的紅眠床我徑自到廚房。大灶里紅艷艷的火不斷燒著,外婆用大鍋鏟用力地翻炒著土雞蛋,我靜靜地蹲在土角屋的角落。土雞蛋的香氣飄散在空氣里,樹上的蟬聲和大灶炒菜聲譜出農家樂的樂章。“憨娃仔,趕緊去叫你阿舅跟舅媽來吃飯!”外婆催促著我。
拖著布鞋,跨過門檻,亮晃晃的陽光從樹梢灑落下來,我瞇著眼走過四合院的曬谷場,幾只雞被我窸窸響的趿步聲嚇到四處亂竄。進到阿舅的家里,我看到他早已預備好要下田的工具,才清晨阿舅的汗衫早已被汗水浸溼,他一把把斗笠戴起來,看了窗外的天空。“唉呀!今日擱是金熱的一天!我先過去,你去叫舅媽緊起床啊!”脫掉布鞋,我悄手悄腳進入舅媽的房間,看著她露出雪白的乳房哺喂著小表妹,我摸了摸小表妹微卷的黑發,觸感跟阿舅新春剛扎下的秧苗一般茂密柔軟。小表妹濃密的睫毛下透出嬰孩雙眸特有的晶亮,早晨的微風從紗窗輕輕吹入,微風似乎感受到新生的脈動,流淌在紅眠床周圍。我告訴舅媽,外婆的早餐煮好,她可以過去吃,舅媽愛憐地親了小表妹的額頭之后,要我先到廚房,她隨后就到。
柴頭仔村的居民世代為農,我的外公、外婆、舅舅們都是農夫,從一出生就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村民民風純樸,夜不閉戶,我的童年就在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中度過。四季節氣總是忠實地來報到,我的長輩們依據古老祖先的智慧,過起一代又一代的田園生活。農夫下田需要體力,鄉下不習慣吃稀飯,早餐里一定有炒土雞蛋,當令食蔬,還有咸鹵肉。跟礦工一樣,農家菜是又油又咸的,吃飽了才有力氣到田里干活。
童年,我每天的娛樂就是到谷倉里抓小雞,不然就是跟著幾個表哥到田里抓青蛙。古早農田無污染,鄉語叫田雞的青蛙是鄉下人家的餐桌佳肴。尤其是油炸田雞腿,堪比現在快餐店的炸薯條。那日我滿載青蛙洋洋得意地經過三合院的門口庭時,從西廂房傳來窸窸窣窣的哭泣聲,我偷偷走近,發覺好像是阿姨在哭。我急忙沖到廚房大聲說:“外婆,外婆,我聽見阿姨在房間哭欸!好傷心喔!”
“細娃仔有耳無嘴,莫亂講啦!過來揀菜!趕緊過來!”年幼的我不知發生什么事,只好放下手邊的竹籃,望著里面活蹦亂跳的田雞,無奈地幫外婆挑揀菜葉。“娃喔,莫得事莫去阿姨那邊,她心情不好,你要乖,知么?”
午餐時,我很好奇問媽媽為何阿姨心情不好,媽媽用一貫大人的語氣要我乖乖吃飯不可多問。其實阿姨回娘家住了一段日子,然而家中的長輩們卻對她冷淡以對。我不知道阿姨到底做錯什么事,只知道她似乎很委屈,只要我每次走過門口庭就會傳來她的啜泣聲。畢竟是小孩子,阿姨悲情的淚水和我的童年是兩個世界,我依舊沉浸在抓剛孵化的小雞,和周旋于不斷發出鼓譟聲的青蛙堆里,它們是我在這小小村子里唯一快樂的泉源。
然而頑皮總是要付出代價的,有一次為了要逮到躲在谷倉角落里的黃色小雞,我情急之下從一層樓高的稻草堆一躍而下,當場扭傷腳踝。媽媽氣死了用藤條把我打一頓,但是還是心疼我,只好拜托阿舅用腳踏車戴我至縣城看中醫。從柴頭仔村到縣城有一段路,那時已是盛夏。只要日頭一出,川東毒辣的太陽鐵定令人招架不住,為了避開炙熱的陽光,阿舅清晨就帶我出門。他一把把我抱到鐵馬的后座,寬廣鐵條承載我小小的身軀,綽綽有余。外婆不放心地送我們直到村子口,“你要細膩,騎慢一點。”她不放心地交代阿舅要小心,我假裝滿臉愧疚和歉意,其實心里可是有劉姥姥要去逛大觀園的爽快,至少不會再聽到媽媽的嘮叨,還有廂房里阿姨傳來斷斷續續的哭泣聲。清晨的微風吹動了村子口的五葉松,在陽光尚未露臉之前,一路上阿舅的鐵馬轉動聲,和著松葉沙沙聲似乎為我歡呼著,能短暫離開農村到城里,這是多么愜意的事。因為腳傷的緣故,我可以有機會到市區走走,我瞇著眼往天空看,漸漸地日頭慢慢升高,從松葉里透出的陽光讓我打了噴嚏,也慢慢地感到熱氣,微風轉為暖風。我又看到阿舅的汗衫被浸溼,這次不是因為下田,是為了載我往市區踩鐵馬而汗流浹背。突然間,我有一絲絲的罪惡感,讓阿舅在這么熱的天氣,為了我如此辛苦。
縣城里有一家老字號的中醫診所,阿舅幫我掛號之后,老中醫就開始看診。
他用手摸摸我的腳踝,左按右按之后。拿了藥膏在酒精上來回烤熱,當他用力把那塊狗皮膏藥用力往我腳踝貼上時,那又燙又痛的感覺讓我忍不住大哭。“唉呀,娃仔怕痛,莫嚎,莫嚎,一下下就好,下次乖點。”五歲的我哪聽得進這些安慰,故意越哭越大聲。“好啦,好啦,阿舅中午帶你出去殺館子,莫叫了。”大概對小孩子來說,沒有什么比食物更有療愈作用吧。
午餐時分,縣城里熙來攘往,阿舅把鐵馬停好。他走進一家肉包店,我站在門口看著老板招呼著客人,熱氣氤氳中他忙進忙出,即使大汗淋漓依舊笑容滿面,川東人的熱情在此一覽無遺。阿舅找了位子,我大口吃著肉包,但是他只是喝了豆漿,一臉嚴肅。我在猜是否因為我頑皮,害他大老遠從村子載我來看醫生,所以不高興。我放下手邊的包子,開口向阿舅道歉:“舅,對不起,我不該跳稻草堆,你不要生氣……”
恍神的阿舅若有所思,“啊,妹妹,沒關系啦,我沒有生氣,我只是在想你阿姨的事情……”他手握著包子,卻沒有吃。“妹妹,吃完我們回家,下午還要去巡田水,我多買幾個包子給外婆、**還有阿姨吃。”
傍晚,外婆從古井撈起泡了一天井水的西瓜,媽媽用手輕拍翠綠西瓜皮,彷彿里面傳來的清涼密碼只有她能解讀。“這粒,包甜,不錯!”阿舅剖開西瓜后,甜膩的紅色汁液順勢流下,瓜類特有的香氣蔓延在空氣中。夏日的傍晚,我和那幾個表兄弟姊妹就蹲在門口庭大啖西瓜,還比賽誰吐的西瓜籽飛得比較遠。“妹妹,你把這片西瓜拿去給阿姨。”媽媽切了一大片西瓜,我迅速用小手把下巴的甜汁一抹,端著西瓜往廂房里去。
“阿姨,吃西瓜了,很甜喔!”我一腳踢開小布拖鞋,跳上紅眠床。
“你放著吧。”阿姨靜靜地坐在紅眠床上。木制的盥洗架上歪斜地披著一條毛巾,臉盆的水似乎很久沒換而顯得污濁。她剛好在梳頭。
“妹妹,來,要不要梳頭呢?”我順服地坐在阿姨旁邊,感覺阿姨好像才剛哭過不久。
阿姨溫柔地將我的發絲一綹一綹地攢起,用細齒梳理平,再用橡皮筋固定。她將我轉身面對她,捧著我的小臉說:“**好命,生到你這么乖巧懂事的妹娃仔。不像我,想生卻無……”她放下梳子,走近盥洗架望著架上的鏡子發呆。
我太小了,不明白阿姨話語的意思,夏日燠熱的氛圍令人昏昏欲睡。躺在阿姨的紅眠床,我竟沉沉地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好像有人走進房里,我雖想起身卻無法睜開眼。
“兩個人這樣鬧騰,我看你還是跟他離了吧,免拖磨!”似乎是媽媽在說話。
“生不出娃仔,是我一個人的原因?”阿姨哽咽回答。
“你想開些,這樣下去像坐牢獄,你返來好了,咱柴頭仔村是你永遠的家,你的屋在這!娘母和我還有兄都會接受你,你看開一點!知么?”那時我剛好醒來,看到媽媽抱著阿姨在哭。
第二天清晨,媽媽要去番薯田里干活,她戴著斗笠路過阿舅的田地,我赤著腳踩在昨晚剛下過雨的田埂上,濕濕軟軟的感覺好奇特。初秋早晨的微風輕拂過金黃的稻穗,結實飽滿的榖粒不斷地被風吹得搖頭晃腦。我的高度剛好可以觸碰到稻子,一面跑我一面用小手滑過稻穗,刺刺的頗扎手,很刺激。但是頑皮的小孩總要付出代價,一個不小心我便在田埂上跌個狗吃屎。
“媽……”我坐在田埂上大哭。
“吼,你啊,我看你一定是咱柴頭仔村最賤的娃仔!只有第一莫有第二!唉……”媽媽一把拉起滿身污泥的我,母女倆就這么一跛一跛地走到番薯田。長大后我回想起自己常給媽媽闖禍,就像我外婆常說的:“生雞蛋莫有,只會撒雞屎。”
在番薯田里,媽媽用力挖起深藏在土下肥碩的番薯。我反正已經一身都是泥,就直接坐在一旁的干地上,繼續玩起土來。
“你阿姨喜歡吃番薯湯,下午可以煮點心給她吃,還有可以炸番薯餅。”她一面挖,一面喃喃自語。我知道媽媽這個大姊很疼她妹妹,有好吃的一定會想到阿姨。只是我還是不明白,為何阿姨的房里常常有好吃的,她為什么那么不快樂,是沒有小孩嗎?
那年冬天阿姨離婚了,簽字時姨丈沒來,是阿姨的婆婆代表他。而女方則由媽媽出面,幾個大人坐在廳堂里,每個人跟村子口吹來的寒風一般冰冷。
“我小妹未生,我家對不起你們家,離后,咱倆家互不來往,就田無溝水無流。”媽媽一臉嚴肅。
“我了解,感謝!”反倒是阿姨的婆婆很客氣。
不過從那天起,我不曾聽見阿姨再哭過。兩年后阿姨再婚了,對象是個小學老師,外省人。聽說一開始阿姨不愿意,但是媒人婆說對方沒有父母,又是公辦教師,工作穩定有退休金,不在意有沒有生孩子,愿意照顧阿姨一輩子。外婆雖然不喜歡外省人,但是擔心自己的女兒孤老一生,也就答應。
也是初夏的早晨,媽媽幫阿姨化好妝在廂房等著新郎來迎娶。阿姨穿著白紗,披金戴銀,看著她不似平日的樸素,我有點認不出來。不過那天阿姨笑了,早晨的微風從窗戶徐徐吹來,吹動了她的頭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阿姨在笑。媽媽跟外婆一大早就忙進忙出,我今天暫且把小布拖鞋收到紅眠床下,因為當花童不能穿小布拖鞋。
“來,這是我送你的金手指,趕緊收好!”媽媽塞了一個小紅布包到阿姨的手里。
“老姐……,我這世人最感謝的人是你……”阿姨紅著眼眶收下了金戒指。
在鞭炮聲中,和村人的祝福下,阿姨隨著她的新婿到鄰縣開始了新生活。我跟家族的親友站在村子口目送阿姨離去,五葉松被微風輕吹,樹梢松葉聲好似祝福著阿姨重新覓得良緣,我抬頭望著松樹,灑落一地的陽光見證了這場初夏的婚禮,也宣告我在柴頭仔村童年的結束。因為父親工作的緣故,我要搬離村子到城里就學和居住。
多年后,我時常懷念起在柴頭仔村度過的歲月,那些小雞、青蛙是我童年的好伙伴。清涼的井水洗滌了我貪玩后一身的臟污,廂房里偶爾傳來當年阿姨的哭聲,阿舅的鐵馬帶我游山玩水。初秋,阿舅和阿姨來到告別式場,他們安慰我別為媽媽的離去傷心,我謝謝他們這么多年來的照顧。
當媽媽被送進火葬場時,阿姨哭得比誰都大聲,我知道她的難過不下于我。儀式結束后,阿姨給了我一個金戒指。
“你娘媽啊真是一個大好人,這是她早時送我的金手指,來,你替她保管。”阿姨輕輕地把戒指放入我的手心。
“阿姨……,我……感謝。”這么多年過去了,金戒指的光澤依舊醒目,一如媽媽的愛未曾離開。
我坐在車里,搖下車窗,早晨的微風從山里飄來,遠方的山嵐看來清新明澈,這個風光明媚的地方媽媽應該會喜歡。走在昨晚剛下過雨的泥巴路上,我捧著骨灰罈小心翼翼地往塔位的方向前進。結果一個踉蹌我跌坐在地上,先生緊張地扶我起來。我凝視著媽媽的相片,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不斷滑落。當年是她把我從田埂扶起,我想起了她挖番薯的身影,想起了她拿金戒指給阿姨的樣子,她代替阿姨去跟她婆婆簽字……
一切的一切宛如昨日,歷歷在目。我緩緩起身,捧著骨灰罈站在路中,讓微風慢慢地,慢慢地將我的眼淚吹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