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二歲時,我就有了個朋友,是坐在教室角落里那個羞怯的女生。
她的家和我的家同一個村子,但在村子兩端,中間隔這一條長長的街道,還隔著很多人家,很多人家住的也是高低不平,走過街道,上一道長坡,再越過很多家高高低低的莊子,在綠樹蔭掩深處才是她的家,這樣就使我們兩家相隔很遠,從視覺上很遠,走起來也是很遠,根本就不像一個村子。夏天,暴雨沖洗過的午后,她的褲子挽得高高的,站在我家那段土坡底等我和她一起去蔥綠的玉米地里撿蘑菇。她很少進我家,也不去任何人的家。那時我們經常這家那家地玩耍,只有她不進。就是進去了也是羞羞怯怯的,手腳都沒處放,眼睛更不知道投向哪兒,一點也不像在田野里那么自在。
能和她成為朋友,很大程度上就源于她的羞怯。她給人的影響怯的成分更多一點。這是因為她的家庭。她有兩個哥哥,兩個嫂子,還有三個姐姐,還有爸爸,她是個大家庭的女兒。按說大家庭出生的女兒,就應該有大家閨秀的風范,可她沒有,她有的只有羞怯,只有在人背后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仔細辨認這個世界。
她有爸爸、哥嫂、姐姐,唯一沒有的是最能直接給她溫情的媽媽。
媽媽是在生她時,死于難產。她一出生就使五個孩子成為沒媽的孤兒,也使一個正當壯年的男子失去妻子,所以她的到來本身就不招人待見。只有爸爸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把她撫養大。她從人們的眼光中看到了人們對她的嫌棄,她只有躲開,只有遠離人們的視線,只要不被人們注意到,她就自在。或許是她過于敏感,總是喜歡研究別人的眼光,也過于在乎別人的眼光,別人臉上稍有點顏色,她就覺得是針對她的,這就使她不愿意進任何人的家門,即使這個人是她的朋友。
我那時比較懶,什么都不愿意干,家里屬于我們孩子做的活一大堆,我躲著不愿干,常常抱著一本書裝樣子。爸爸只要看見我拿著書,就會阻止指派我干活的媽媽,媽媽只好支派妹妹。妹妹那時很乖巧,只要爸媽派給她的活,她都能很出色地完成,有妹妹干活,我就從那一大堆農活中脫身,拿在手里當幌子的書,在媽媽離開時,就放下,就跟著她一起跑出來。
經過一個上午曝曬的柏油馬路,又一場暴雨,上面平鋪一層水,我們光著腳丫踩水,馬路熱熱的,水也是溫溫的。那個時候她的笑容就像滴著水珠的皎潔的玫瑰花。
在玉米地里,我們一邊撿拾冒出地面的蘑菇,一邊吃著野葡萄。野葡萄紫色的汁液就把我們的嘴唇和牙齒染黑。但是我們的收獲是豐碩的。一小籃白白嫩嫩的蘑菇會削弱媽媽沖上頭頂的怒火,擋住她破口而出的怒罵。
她卻不一樣,就是撿拾到白白嫩嫩的蘑菇,還得撿拾一大筐豬草,否則,嫂子的眼睛都能夾死她。我們在撿拾蘑菇后,臨到天黑了,匆忙給她拾豬草,有時難免溜進人家的菜地里偷拔菜秧子,人能吃的豬都吃,只要把她那個大筐填滿就成。
馬蓮河旁就有人家的菜地,也有一整塊一整塊的玉米地。我們在玉米地里拾蘑菇,就在人家的菜地里偷拔菜秧子。經常被人家叫罵著追趕很遠。有的人還專門找上門告我們的狀,陳述我們偷這偷那,他們的茄子沒有了、他們的辣子也丟失了。我們只拔白菜秧子,那丟失的茄子、辣子,豬又不能吃,我們拔它干什么?但在人們的訴說中,他們丟失的一切都是我們干的,就連我們辛辛苦苦撿拾的蘑菇也成了他們地里栽培出來的了。這讓我們很不服氣,常常臉紅脖子粗地和他們對峙、爭辯,理直氣壯地問他們:那么多的菜都爛在地里了,還不讓人拔,多可惜!做人咋那么不厚道來,那么多的菜寧愿爛了,還不讓人拔。再說我們拔了你們的白菜,說明白菜還有利用價值,總比那些西紅柿爛了、臭了強吧。
告狀的人想想也是,自家的好多菜吃不完也確實爛了,西紅柿、茄子爛了后還得自己摘了扔掉,更別說那些白菜了,綠瑩瑩的一大片,怎么能吃得完呢?自家不也是鏟了喂豬嗎?想想也就不那么生氣了,怒氣還掛在臉上的原因是沈家這個二女子,做了壞事還那么理直氣壯,還那么振振有詞,還說得自己詞窮理屈。
這個時候,一直看著聽著的爸爸就會上前拍我一巴掌,拍得很輕,象征性的。總得給來人一個交待、給來人一個臺階下吧。
來人在爸爸的手掌第二下還沒拍下去時,趕緊拉住爸爸的手,阻擋起來,為自己多事道歉。那時村子里的人就這么厚道。
除了撿拾蘑菇偷菜外,我主要的任務就是打架。這個架,不是為別人,是為她。前面已經說過了,她沒有媽媽。沒媽的孩子,天生就理屈,就低人一等,就不敢站在人面前。大家在一塊玩耍時,起了沖突,最先成為出氣筒的就是沒有媽媽的孩子。有媽的孩子沒人敢隨隨便便當做出氣筒,有媽的孩子如果吃了一點虧,就有媽媽出頭,沿著村子走一圈罵街,就有聽不慣的人家關起門把自己家的孩子給捶一頓,管他參與沒參與。碰到自家的孩子受了委屈,自己也會這樣上演一次罵街的行為。別人一開口就說“我媽說……”,我媽說不能這樣,不能那樣,她不能這樣說,看見別人這樣說話時的表情,她滿眼的羨慕,她覺得這樣說話的人很自豪,就像在課堂上聲情并茂背完一篇課文一樣的自豪。就是這個別人有而她沒有的自豪,她就知道自己在教室里的地位,從來不在人面前站,上課在別人進入教室之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下課在別人都出去后,她才出教室,出去主要是上廁所。她是跑著上廁所,然后就趕快回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就這那些男生還找她的麻煩,這個走過掐她一下,那個走過擰她一下,這個一下一下的,她都忍著,裝作什么也沒發生,只要別的同學沒看見。
但有時也會讓我們看見的,比如那個虎頭虎腦的男生走過時揪她的辮子。只要被我們幾個女生看見,那個虎頭虎腦的男生臉上馬上就挨一巴掌。那個時候,打架就像家常便飯一樣,老師也不怎么管,怎么能管得過來呢?前一個小時如狹路相逢的仇人一般,后一個小時卻情同手足如兄弟一樣,所以老師看見了也裝作沒看見,學生之間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更好,不像現在有的學生,只要一有矛盾,就有社會上的閑散人員摻和進來、就有雙方家長的怒目相向,就成了家庭和學校之間的矛盾。現在的老師也當得小心翼翼,哪有以前的老師那么自如。
只要看見被人欺負藏在人背后,露出一雙受驚兔子樣眼睛的她,我就會被一股莫名的怒氣沖脹,就會如小豹子一樣撲過去,沖那個虎頭虎腦的腦瓜狠狠拍一巴掌。他當然會反擊。我們打架時,也很厲害,隨手撿起半頁磚頭,就會扔過去,但是扔的時候,會稍微偏離目標,只想給他一點嚇唬,沒有誰想一磚頭斷送人家的生命,即使這樣,那半頁磚頭的威力還是震動人心的,敢動磚頭的人總會被很多眼光圍住,有崇拜的,也有鄙視的,拿磚頭打人,可見這個人有多狠,心有多黑。我是不動磚頭的,不動磚頭不是我不敢,是我不想落下心黑的名聲,我也知道那個朝我飛來的磚頭肯定不會落在我身子。好,打讓他挨,壞名聲也讓他得。磚頭扔過來,砸不到我身上,我的還擊就是拳頭狠狠砸在他的身上。上課鈴響了的時候,打架的、圍觀的就一哄而散,虎頭虎腦的小子也會擦擦眼淚鼻涕笑吟吟走進教室。下課后又在一起玩抓石子的游戲。過不了幾天,這樣的打架又開始一場。
成長是隱秘而艱澀的,也是疼痛的。她比我們來潮的時間都早。來潮時,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間感覺有東西從體內流出。她第一次在別人還沒走出教室時往廁所跑,跑去后就發現褲子上沾滿了血跡。她嚇得臉色灰白,然后就吸吸溜溜哭起來。她覺得自己好端端的流起血,可能離死不遠了。后來的人看見她褲子上的血,看見她哭得那么可怕,都站在廁所里議論紛紛,也覺得她快死了,自己的好朋友好端端地快死了,這是件很傷心的事,于是我們都擁著她走進教室,都吸吸溜溜地流起了眼淚,好像死亡真的降臨。來潮,本身是件隱秘的事,被我們大張旗鼓地嚷起來。我們責怪那些經常欺負她的男生。那些男生在我們的責怪下,也覺得自己平常做得很過分,很對不起經常被他們掐一下擰一下的她了,如今她就要死了,她的死可能與自己平常欺負脫不開關系。
教室里的吵鬧聲驚動了老師。班主任進來問清吵鬧的原因后,什么話也沒說,臉上掛著一種隱忍住的笑意走出教室,一會一位女老師進來了,女老師進來后,就把她帶出去,然后她被批準回家。第二天她臉紅紅地坐在教室里,動也不敢動。我們女生也心里怪怪的很不好意思。因為我們回去后,媽媽對我們講了她不會死去的原因。原來長大是這么讓人難為情,而這么難為情的事被我們吵嚷得沸沸揚揚,就是現在坐在教室里,感覺空氣中都彌漫著血的味道。
那些男生回家后,也得到一番警告:以后再不能欺負女生。但是他們心里還在疑惑:已經流血的她怎么還沒死,還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臉上紅紅的,更加羞怯了?忍住幾天,不敢再欺負她,等她臉上的害羞紅暈消退后,又忍不住手癢,開始掐她擰她。掐她擰她時,心底下還暗自害怕她會不會再死一次。
這段往事,是我們深藏心底的,也是男生感到神秘莫測的,當某一天這群男生長大后,知道女生的身體到底是怎樣一回事后,他們的臉才紅了。
成長的過程中,發生了很多事,有悲喜有失落。很多記憶因為輾轉的歲月被埋葬。深不可測的青春像一段火車隧道,讓人看見時間呼嘯奔馳。我們呼呼地長大了,各奔東西。都在自己應該走的軌跡上行走著,偶爾碰碰面,互通一下各自的近況。她已不再是那個羞怯的小丫頭了,也亭亭玉立,也談笑風生,言語間多了幾份從容。我還在上學,她早早輟學,開始創業,就在馬蓮河畔的小鎮上開了理發店。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學的那個手藝,只是擔心那把被她擦磨很鋒利的刀子放在人家頭上稍不注意,或手稍微一抖,就會把人家的頭皮或臉劃一道口子或者在人家喉管上割一道口子。我一直盯著她的手,但她一點也沒出錯,一邊自如地和人說笑一邊麻利地剃著人家的頭、刮著人家的臉。在沒有顧客的時候,她顯得很落寞,長時間地看著外面來來往往的人,看見有相攙扶著走過的母女,她會盯著看很久,一種自然流露的羨慕充溢著她的眼睛。
我在學校里,朋友也很少,一個人看書,一個人做題,一個人出去在校外散步。
再后來,我們各自戀愛了。那時總認為戀愛能夠徹底拯救自己的孤獨。付出很多代價,耗費掉很多時間之后,才知道這種想法是錯誤的。
十多年后,我早已離開馬蓮河畔的小鎮,來到這座比那個小鎮大很多的小城生活。雖然說在這座小城生活多少年了,但我還是有一種漂泊感,我一直在尋找能夠讓自己靈魂停留的地方,我開始寫散文、寫小說,寫下了就發表在一些雜志上,后來就開始寫書,寫書就是想讓自己不再孤獨,可越寫越感覺孤獨。她也早已離開了那個小鎮,是在我離開后很久,她才離開的。她跟著那個肯娶她的男人去了那個男人工作生活的地方。
我就一直在這個小城里平淡地工作、生活、寫小說和散文。她在另外一個更大的城市里平淡地生活,只是她沒有工作,她把理發的手藝扔掉后,就成了一個全職太太,領著兒子等著常年在野外勞作的丈夫。我從她在家鄉的侄兒那里知道她的情況,生活安穩、富足。
有很長一段時間,彼此失去音訊。
一個夏天,我有事路過她的城,聯系到她,于是就去見了她。在我的記憶里,她是個纖纖細細的女孩,但出現在我眼前的卻是個粗壯的女人。看著我驚異的眼光,她略微有點不自在。走進她居住的那個繁華的公寓,乘電梯上她25層的家,站在她家窗前,我有一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飄在空中的眩暈感。
她漆黑的直順的長發不見了,腦后挽了一個亂蓬蓬的發髻,發髻有灰白的發絲,像沾滿灰塵。她兒子上五年級,很調皮,她陪著兒子上各種各樣的學習班,平時的生活也因為兒子而忙忙碌碌,不得空閑。我不知道她打算把兒子培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
我們猛一見面,不像兒時有說不完的話,既然沒什么可說的,就只有一個勁的微笑、沉默,她一個勁地讓我吃桌子上的草莓。那草莓鮮紅欲滴,卻引不來人一點吃的欲望。我感覺那草莓是塑料制成的,同時我還感覺一直掛在她臉上的微笑也像塑料貼上去的,一股悲涼叢我心底涌上來:什么時候我們之間變得如此陌生?
墻壁上掛著她十七歲時候的照片,還有一張小的鏡框,鏡框里是幾個人的合影,是我和她還有雪、霞我們四個人在河邊玩耍時照的。照片已經泛黃,但是少女時的笑容,是那么明亮,明眸皓齒,卻又讓人傷懷。
看到我盯著那張照片,她臉上第一次卸去了那塑料似的笑容,無端地嘆了口氣,說了句:“時間過得真快!”
“是啊,真快!”我也附和了一句。
“雪和霞呢?你知道她們的情況嗎?”她問了句。只有說起小時候的伙伴,她臉上才豐富起來。
她的兒子匆匆忙忙跑進來,抓起茶幾上的蘋果就啃。她趕忙站起來,拉著兒子,進了衛生間,給他洗手,洗完以后很仔細地給他擦臉。她兒子已經上五年級了,她還親自給他洗手洗臉,我驚異地看著他們。
兒子,是生命的延續。很多時候,生命的延續讓人感到惘然。五年級的學生,不會自己洗手?還得媽媽親自給洗?看著她眼睛里流露出濃得化不開的愛,她沒有母親,沒享受過母愛,她知道沒有母愛是什么樣子的,所以就把自己滿腔的母愛賦予兒子,兒子被她濃濃的愛包裹著,所以才什么都不會做?抑或是不愿意做?
窗外暴雨滂沱。我不由想起十二歲時那個暴雨過后的午后,我們光著腳丫在馬路上奔跑,踩踏路上的水,想起在玉米地里撿拾蘑菇。還想起那些為了她而打的架。
她臉上涌出懷念的表情,許是她也想起小時候的一切了吧,她說話的語氣也溫柔了許多,說的都是小時候的事,說她后來的艱難,就是沒說她眼前的境況,我也沒問。眼睛看見的就能說明一切,物質上很富裕,但是精神上卻很空虛,只有不停地為兒子做這做那,才有存在感。
告別的時候,她送我,走進電梯,她伸手拉著我的手,就像小時候,我們手拉手一起奔跑那樣。此時,我們沒有奔跑,只是靜靜地站在電梯里。
那時,我們憑借曾給予對方的溫暖和激情行走,那段少年的感情,如同寄居的蛹,當靈魂長出翅膀各奔東西時,蛹就成了空殼,透明的空殼。
在夏日的大雨中,我們平靜地揮手告別。
我們雖然心懷傷感,但各自都已經成為有承擔的女人,都在各自的生活軌跡上行走,沒什么怨悔,說不定什么時候我們還會不期而遇,但也可能如果不想約,就不再碰面。
一切都交給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