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鳳凰城。除了曉得那里是沈從文的故鄉,是他筆下的“邊城”,其他的知之甚少。就這樣懵懂著,去接受完全屬于自己的印象,尋找新鮮和意外之感,保存和別人不一樣的記憶……
走進鳳凰老城,不期望還能看到沈先生筆下舊日的小城風韻,卻還能領略到幾分獨特的湘西小鎮的風味,繞城流淌的沱江水依然清澈,還有幾個婦人在河邊洗衣服,這是多少年沒看到過的風景了!堤岸邊楊柳依依,兩岸用木柱撐起的吊腳樓倒映在江中的影子,被穿梭在江面上的木舟碰撞得影影綽綽。一條條石板街、小巷子,曲曲折折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座擁擠的小城,不時會出現一處莊重的大門,依稀可見深深庭院里的幽靜……沿著江岸延伸的高高的城墻、斑駁的箭垛和城樓上沉重的古炮臺,在一片秀麗恬淡中凸顯出滄桑的底色。
小鎮一片喧鬧,出售土特產和旅游商品的店鋪充斥著每一條街巷,到處是導游對著一撥人在大聲說活,一個打扮成土匪模樣的人,舉著“土匪煙”的牌子在招攬顧客。在那些商店和人流的縫隙間轉來轉去,終于找到了掛著“沈從文故居”匾牌的老院子。在這位現代著名作家、歷史文物研究家曾經生活過的四合院里,看那些遺墨、遺物,在他青年時期從北京運回家鄉的一張書桌前小坐,想象他是怎么把周圍的那些山水人物羅織進自己的作品。木格窗外,雨絲斜斜地飄過屋檐……
沈先生上世紀二十年代就蜚聲文壇,被譽為“中國第一流的現代文學作家”,在創作狀態最好的時候被迫停止寫作,但他沒有放棄,撰寫出版了《中國絲綢圖案》《唐宋銅鏡》《龍鳳藝術》《戰國漆器》等學術專著,巨著《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填補了文化史上的一項空白。他的作品被譯成四十多個國家的文字出版,并被十多個國家或地區選進大學課本,兩度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
懷著對沈先生一生際遇的悵然之感,忽然發現一間賣姜糖的店鋪隔壁,有個掛著“中國鳳凰陳寶箴世家和鳳凰古城博物館”牌子的院子。看似極其普通的不大的門內竟然有幾重庭院,挺拔的梁柱,雕圖的檐椽,別致的欄桿,鏤花的門窗,都顯現著富貴厚重的氣派。恍惚聽見解說員在說“……陳寅恪”,難道這位先生也是這里的人?!不由得駐足細聽,才知道這是陳寅恪的爺爺陳寶箴任鳳凰廳道臺時住過的地方,陳列著陳家的家譜等豐富的資料。陳寶箴身列晚清“封疆八大吏”之一,是地方督撫中傾向維新變法的實權派風云人物,任湖南巡撫時,以“變法開新”為己任,推行新政,廣辟稅源,創辦文化教育,倡導民權。他的兒子陳三立(陳寅恪之父)積極佐助父親推行新政,被時人譽為“維新四公子”之一,是清末民初著名詩人。陳寅恪的大哥陳衡恪(陳師曾)是現代大畫家,中國漫畫的鼻祖。而陳寅恪,是我國現代最負盛名的歷史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語言學家,在清華百年歷史上,與葉企孫、潘光旦、梅貽琦一起被譽為“四大哲人”,與梁啟超、王國維并稱為“清華三巨頭”。
陳寶箴、陳三立、陳衡恪和陳寅恪祖孫三代四人都以不同凡響的作為和業績入選《辭海》《中華名人大辭典》。這個家族中,還有植物園之父陳封懷,著名詩人陳隆恪,著名編輯、詩人陳方恪,著名詞人陳登恪等十余文化名人,是中國近現代名人史上最耀眼的文化世家,可謂“一門俊杰”。陳寅恪沒在鳳凰住過,但他所奉行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與他的家庭有很大的關系,能從他的家世看他的思想淵源。
從陳家出來,轉過兩條小巷,就是熊希齡故居,陳列著大量遺物和珍貴照片。熊希齡被公認為“湖南神童”,1913 年當選民國第一任民選總理兼財政總長,因為反對袁世凱復辟帝制被迫辭職,致力于慈善、公益和教育事業,修治水利、賑濟災黎、收養孤兒。他將自己的全部家產捐充兒童福利基金,同時還積極投身于抗日救亡運動。1937 年 12 月,這位赤誠的愛國者,懷有經國濟世抱負的政治家,有志造福大眾的社會活動家逝世后,國民政府為他舉行了國葬儀式。
泛舟沱江,在江對面的萬壽宮前登岸。此宮原為江西會館,現在是鳳凰的民俗博物館,除了各種文物,二樓還有畫家黃永玉的個人藝術展館,大廳里有一幅和墻一樣大的照片,是黃老先生拿著煙斗在他鳳凰城外的畫樓別墅大門前的留影,那兩扇大門就是兩件完整的浮雕作品。這里展出的很多是真跡,那些水墨畫、水彩畫、速寫大都取材于鳳凰的風土人情。題名《永不再回來的風景》的 24 幅版畫,以簡單的線條傳神地刻畫了鳳凰老城已不復存在的街巷、奇石、險灘、會館、廟宇、戲臺以及一排排幾抱粗的楓香古柏。
黃永玉祖籍鳳凰,還是沈從文的侄兒。他的繪畫兼容中西,油畫、版畫、漫畫、中國水墨畫都有涉獵。在雕塑、文學方面,也極有造詣。讀過他的文章,文筆極好,且幽默得出奇,人稱“鬼才”,名副其實。鳳凰城到處都能看到黃永玉的作品、照片和題字,凡有“酒”字的招牌,都是他寫的“酒鬼”酒的那個“酒”字。鳳凰人以他為傲,可見一斑。
熊希齡、沈從文、黃永玉被稱為“鳳凰三杰”,和曾在這里生活過的陳寶箴家那“一門俊杰”成為鳳凰城耀眼的人文景觀,讓人強烈地感受到小小鳳凰城厚重的文化底蘊,真可謂群星璀璨,文脈傳承,渾厚而悠長。不由得感慨什么樣的山水靈氣孕育了一代又一代才俊!
走出鳳凰城,心中留下的除了清麗的山水、蜿蜒的青石板小路和層層疊疊的飛檐翹角,更有那幾處靜靜矗立的宅院。與幾位大先生不期而遇,收獲了更多的驚喜和震撼,對鳳凰城有了更加深刻的、極有分量的印象。
(本文刊登于《格調》雜志2024年6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