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因為父母在雷州一家工廠打工,所以,趁著暑假時間,我坐了近四十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先到達湛江,然后再坐汽車到雷州,耗費了兩天一夜的時間,終于抵達了父母所在的工廠。
工廠是做木板加工的,因為雷州半島上種著很多桉樹,取材容易,所以工廠就從原來的東莞搬到了雷州的一個小鎮上。小鎮不大,人口其實也不多,家家戶戶都種植大片桉樹,其余就是大片的甘蔗、菠蘿、香蕉和荔枝。在雷州的兩個月,我幾乎天天都吃各種水果,還有海鮮,因為畢竟雷州屬于中國最南邊的靠海城市。這對于我這樣一個一直生活在四川,沒有見過大海的人來說,是非常具有誘惑力的。
父母都住在廠里的職工宿舍,宿舍是由當地一所廢棄中學教學樓的教室改造的,自己取些木板,墻上糊些報紙,再弄塊破布擋著窗戶,也就將就住了。因為工廠人多,所以一間教室往往要被分隔成了好幾間工人宿舍,每一間也就大概十平米大小,里面放置著木板搭的床、自己釘的板凳和桌子,以及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就算一個簡單的家了。
說是家,是因為,那時候出來打工的,基本都是一家人或者親戚,或者都來自同一個地方,很多都是夫妻或者兄弟姐妹,大家在同一個工廠,相互也有個照應。我記得父母所在的這個工廠,大多都是湖南人和四川人,生活習慣和語言啥的都相差不大,因為廠里效益一直還可以,所以很多老員工都在這個廠做了很多年了,廠搬到哪里,這些老員工就跟著遷到哪里,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廣漂勞工。
父母的宿舍在教學樓三樓,順著臟兮兮的樓道走到拐角處一間教室,教室被分隔成了四個隔間,住著來自四川的不同的四個家庭。由于隔間很小,只能放一張床,我到了之后,父母就把床讓給我睡,父親找來一塊木板,鋪在地上,和母親就睡木板上。由于木板隔音很差,所以基本上隔壁房間的人說話,都能聽得清楚,尤其是有的人要上夜班,白天需要睡覺,上白班的人,中午回宿舍弄飯菜的聲音就擾得人心煩意亂,不過也無計可施。
宿舍樓衛生間是公用的,在走廊的盡頭,洗澡間在宿舍樓下五十米遠的地方,也是公用的,一邊是男洗澡間,一邊是女洗澡間,只有一墻之隔,每一邊只有一排水龍頭,甚至連掛衣服的地方都沒有,下班時間,工人們就你拿著盆,我提著桶,將本不大的洗澡間擠得滿滿當當。宿舍樓和廠房之間,有個廢棄的籃球場,工廠搬過來之后,有愛好打籃球的年輕工人就自己動手將籃筐籃板修整了一下,然后下班時間,就能看見三五個年輕人在籃球場奔跑、投籃,只不過他們總覺得施展不開,因為籃球場上不時擺放著幾大托盤的木板,還有進進出出拉貨的車輛。
父母親在工廠里的工作是很辛苦的,母親早上8點上班,一直要干到下午七點,要一直彎著腰給木板抹灰打膠,膠水的味道很重很刺鼻,而且長期接觸,還具有一定腐蝕性,所以必須戴著膠皮手套,往往一天下來,脫下手套,手就被捂得煞白煞白的,腰也累得直不起身。
父親時常上夜班,下午6點半上班,早上7點才下班,主要工作是徒手將木板送入壓制機進行壓制,木板很厚重,一般需要兩個人配合,一人站一邊,壓完一張再壓下一張,不斷重復。壓制機房里溫度異常的高,最高能有四十多度,父親的汗水也就沒有停過,一晚上下來,幾乎沒有一處衣服是干的,也就是這樣繁重的體力活,個子瘦小的父親一干就是十年,導致后來罹患嚴重腰椎間盤突出和風濕病,長期忍受病痛的折磨。那時候,我還不懂事,總是什么事都想著要跟父母親對著干,叛逆的日子里,沒少讓他們操心,現在想來,也是極其慚愧的。
工廠所在的小鎮上,有一條不長的街道,街道的盡頭有個不大的市場,市場里有賣衣服的、賣菜的、賣水果的、開餐館的、理頭發的……還有一間診所和小超市,以前并不熱鬧,但自從工廠搬來后,街上的人也變多了,也更有活力了。每到下班時間或者節假日,就有成群結隊的工人到街上買東西、吃飯,帶動了當地經濟的發展。
一開始,工廠的人很難與小鎮上的人進行溝通,畢竟小鎮上的人很少講普通話,人們相互聽不懂,要買東西,全靠比劃,往往要手腳并用,半天了才能搞清楚對方要什么。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工廠的湖南人和四川人慢慢地學會了些方言,也就勉強能進行簡單的溝通交流了。因為湖南和四川的工人較多,所以街上賣辣椒的也多了,當地人以前不吃鰱鳙魚,送人都沒人要,后來因為工廠里的人都來買鰱鳙回去做麻辣水煮魚,當地鰱鳙等淡水魚的價格也水漲船高了。可以說,父母所在的工廠給當地小鎮經濟帶來了活力,也影響著小鎮上人們的日常生活。
在雷州那段時間,父母一有時間就帶我到工廠各個車間轉悠,看到正在做工的朋友,會熱情地向他們介紹我,并告訴他們,我學習成績好,唱歌也好聽,極盡夸贊之詞,仿佛我就是他們唯一的驕傲,是他們外出打工,艱難度日的最后尊嚴。
工廠里做工的大多數人,誰又是不是如此呢?與父母孩子分別,背井離鄉,住簡陋的宿舍,吃最便宜的飯菜,干最累的活,有時候連一包最便宜的煙、一瓶最便宜的酒、一件最便宜的衣服都舍不得買,省吃儉用,將錢按時寄回老家,只為孩子能正常上學,父母能有錢買藥治病,妻子或丈夫能在別人面前光鮮亮麗一點……他們雖然弱小,但卻用雙手撐起了各自背后的家庭,他們別無選擇,只是在拼命努力地活著。
因為只是暑假過去待一小段時間,父母并未給我安排其他事情,只每天叮囑我把作業做完,然后就任由我自由活動。人生地不熟,我只能騎著單車在工廠周圍和鎮上四處閑逛,然后順帶買些菜回去,提前把能做的菜做好,等著父母下班吃飯。
雷州的天特別的藍,很高很遠,空氣也很好,因為離海邊很近,深吸一口,能聞到海水的味道,而鎮上路邊有很多的含羞草,沒事的時候,我總喜歡俯身觀察他們。雷州的天氣說變就變,經常上一秒還是艷陽高照,下一秒就狂風大作,雷雨交加,人們急忙躲到最近的屋檐下,抱怨這陰晴不定的天氣。而大顆大顆的雨珠,卻直接落下打在柔弱的含羞草身上,震得它慌亂收起葉片,垂下枝干,孤零零在風雨中飄搖。
不過等風雨過后,含羞草又悄悄舒展開葉片,挺直了枝干,迎著雨后的陽光,慢慢舒展開枝葉,倔強地對著天邊的彩虹微笑。
(此文收錄于余笙新書《愿有歲月可回首 且以深情共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