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和諧,是最大的福祉
——題記
在睡夢中我被母親急促地喚醒,是五峰頂的炮聲格外響,同時一枚迫擊炮彈落在我家后門堤壩上,所幸未炸開,是一枚啞彈。母親的同事羅叔叔派人通知我們準備撤離家園逃往鄉下。
這是發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后期的事情。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停工、停廠、停課……一切幸福生活被徹底打亂、粉碎,人心惶惶,國家經濟陷入災難和崩潰中。我所在城市的群眾分為兩派,在無限愚忠的鼓舞下,進行血與火的文攻武衛。
在睡意朦朧中,我跟著母親他們艱難地行進在黑夜圍困的路途。即驚懼駭怕,又惴惴不安。此行的目的地,是去一個離城三十里的名叫瓦房子的地方,是羅叔叔的堂兄家。從小我就怕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路上母親反復叮囑我在別人的家,一定要懂事守規矩,更不能添亂胡來。當我們走在郊外一座山坡上時,忽然有人喊快往城里看,果真,城里鐘鼓樓一帶,被炮彈擊中,火光沖天,熊熊燃燒的大火開始向外蔓延,映紅了深夜的天空,不知有多少生命在炮火中隕落,也不知有多少群眾的財產瞬間灰飛煙滅。正當我們懷著痛楚而復雜的心緒準備離開時,背著被蓋卷等雜什的父親,不慎跌倒在路邊一塊廢棄的鋼板上,善良厚道的父親連說壞了壞了,我們以為父親摔傷了,但父親說他沒事,只是他背著全家最好的營養品,十個雞蛋,全摔壞了。父親和母親痛心之極,無以言說。在那個物質生活極度困乏的年代,十個雞蛋是一筆多么寶貴的財富啊。終于,在我最疲憊的時刻,我們抵達了瓦房子。
羅叔叔的堂兄是瓦房子生產隊的隊長,為人厚道大方。他熱情地接待了我們這一幫逃難的人。瓦房子實際上就是羅家大院,正房、廂房、大門、磚墻、青瓦,遠看醒目、大氣,內里寬大、整潔,如果不是因為武斗和動亂,這里絕對是一處難得的居家休閑的好地方。據說文攻武衛的兩派形成了拉踞戰,我們這地方暫時得到了安全,所有人,包括我,一直繃緊的神經放松下來。
逃難的生活是單調、匱乏而快樂的。羅叔叔的堂兄有四個子女,全是千金,老大老二年齡比我大,除了平時多呵護照顧我以外,并不與我們玩,因為來了這么多人,他們要幫大人做事,還要去勞作,比如割草、收莊稼,養雞、養豬放牛等,以換回必須的生活用品,保證所有人生活的供應。倒是老三老四與我年齡相仿,剛見面時,她們還怯生生的,我將母親給我的舍不得吃的糖果,分發給了她們,我們很快便成了朋友。羅叔堂兄的子女雖是千金,但她們個個聰慧能干、善解人意,真誠待人。我們去離瓦房子不遠的新白塔玩兒,一邊在新白塔上眺望遠方的城市,一邊想,何時能歸家?城里的家還好嗎?一邊在新白塔下采摘青明草、撿拾地木耳,而綻放的胡豆花在獵獵的風中,又帶給了我們未來的憧憬。
我們采摘和撿回的青明草、地木耳,被大人淘洗干凈后,做成青明粑和木耳菜,成了可口的美食。大人由此受到啟發,入夜,我們跟著羅叔的堂兄去田間照鱔魚,去溪溝里捉魚蝦,以此改善我們貧乏的生活。
歡樂的時候也是有的,在麥桔桿垛里捉迷藏,用麥桔桿撓別人的癢癢,做轉紙輪迎風賽跑,這些童年的歡聲笑語,都留給了瓦房子,那記憶深處美好而短暫的時光。
逃難的日子雖然辛苦、提心吊膽,但在瓦房子,我真切感受到了最底層人間的善良、美好,兄弟姊妹間的無私關愛和情誼,分配給羅三妹的一片豬肉,她把它悄悄埋進我的飯碗里,在我睡覺時,羅四妹為我搖扇子攆蚊子,她們純潔的眼神和最初怯怯的神態都成為我一生無法忘懷的影像。
但是,這短暫平安、和諧幸福的日子注定不能長久,大人們又得到了可怕的消息,最初被逐出城里的一派戰斗失利節節敗退,久違的槍炮聲漸次傳來,瓦房子,我們寧靜美好的避難所在劫難逃,新一輪難逃,即將開始。
逃向哪里?這次,母親沒有告訴我。又是一個深夜,又是睡眼惺松中,我被母親叫醒,沒有告別,我們和羅家分手,聽到羅家人說,他們也將離開,離開他們世世代代的家園,投向遠方的親戚,而我聽父母說先夜行到羅漢,乘船渡江去泰安,再轉赴遠方去外祖母家。這是一次艱難的長途旅程,聽得我心中發怵,能不能最終到達目的地,這其中有著莫大變數。我們悄悄啟程,大約半個小時后,當我們路過新白塔,忽然聽到了背后不遠處巨大的炮聲,我們不約而同回頭看,一片火光隨著爆炸聲正從瓦房子傳來,大火趁著風勢迅速蔓延,我說,我們的瓦房子,便大哭一聲一頭撞進了母親的懷抱,父親過來拉著我,撫慰我說,別哭,孩子,我們走吧,一下將我背上背,向著我們既定的方向走去。
前方,黑夜依然很沉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