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高樓,有電梯直通入戶陽臺。陽臺未封裝,憑欄養了十來盆綠植花卉,芭蕉、薔薇、綠蘿、金邊蘭,還有一盆月桂。因陽光雨露通透,花草們長勢不錯,配得上“葳蕤”這個詞。尤其是那株月桂,四時馨香纏綿,枝葉蓬蓬撐到天花板。空隙處,蓄一缸凈水,養幾枚頑石。另置椅凳兩張,供我與妻閑暇飲茶坐讀。
歲月靜好,常有各色鳥兒友情客訪,來來去去,清風閑云一般。可今年谷雨時節,一對白頭翁的到訪卻與眾不同。一連幾天,它們長時間在陽臺花草間流連,鉆入月桂叢葉里上蹦下跳,時不時歪著腦袋打量我們,嘰嘰咕咕交頭接耳。顯然,一對小夫妻在謀劃大事,在斟酌考量。莫非,它們……打算在我家落戶定居?
果然,那一日,它們正式在桂樹丫杈上擺開架勢,啟動了安居工程。這份意外的投親讓我和妻子既欣喜又不解。科普書上說,一般野鳥選址筑巢會保持與人類十米以上的安全距離。而從我們的座椅到桂枝,僅相隔探身引臂之隙。如此僭越常規、打破極限的人鳥共居,它們是怎樣判斷安全性的?對我們的絕對信任,是否基于彼此眼神的友善對視和肉眼看不見的溫馨情感交流,還有它們飛臨這幾日我們小心翼翼的避讓與懷柔的呵護?
細佃端詳白頭翁,身形精巧,羽翅呈亞麻色,有隱隱青綠。眉宇間一痕雅白,顯出幾分道骨仙風。近在咫尺的凝眸,讓我第一次知曉,筑巢,對小鳥而言,其艱辛程度常人難以想象。頭兩天,它們先精心挑揀一些網狀草筋,在枝杈處編織出一個碗形的框架;然后,再銜回韌性十足的草蔓,一點一點把網格鑲嵌充實;窩底鋪著不知是從何處尋覓的蓬松絮絲或是蒲公英花蕊。待新巢成形,兩只鳥兒又輪番用身體在巢心團出溜圓的溫床。營造這樣一個簡樸之家,鳥夫妻齊心協力,前后耗時整整八天。每天,它們憑借小小嘴喙八方搜覓搬運建材,往返飛翔數百次。
接下來,母鳥開始孵蛋。這是一個充滿儀式感的神秘過程。那些日子,母鳥越來越少有離窩,身子團在巢中,腦袋微微上仰,神態端莊,目不斜視,長達幾小時紋絲不動,如同化身一尊雕塑。鳥丈夫守候在旁邊枝頭,時不時往窩里的伴侶看一眼,咕咕幾聲,像是溫馨的安慰,又像是在加油勵志。轉眼已過立夏,窩中仍然沒有動靜。難忍好奇與擔心,那日趁著鳥夫妻雙雙飛離的難得時機,我匆忙踩著凳子居高探看,窩中赫然睡著三枚蛋丸,玉粒兒一樣,殼上暈染著可愛的雀斑。舉起手機正欲拍個美照,耳邊忽然響起咕嚕喉音。一抬眼,雙鳥不知何時已返回,正朝我抗議發聲,頭頸羽毛聳起,以示警告。自知理虧,灰溜溜閃開,從此再不敢稍有打擾。并告誡所有家人,鳥已孵蛋,出入陽臺行舉多加收斂,切忌聒噪。
時光慢慢流逝,雌鳥孵窩依然靜如止水,雄鳥的守望亦一如既往。又十來天過去,鳥窩中有輕微響動了。先是沙沙沙,后是嘰嘰嘰,再后來,三個小腦袋時不時從窩沿探出,睜大初開的眼瞼,好奇地張望周遭世界。此時,覓食哺崽,成了鳥爸鳥媽的頭等大事。小家伙胃口太好了,大鳥每次銜了蟲子飛回窩邊,三只幼鳥立即昂起頭頸,嫩黃的嘴喙夸張地咧開,安享其成。我不知道鳥爸鳥媽哺食時怎樣區分識別三個形同克隆的孩兒,如何保障自己的愛心公正攤分,每一口哺喂都精準做到不偏心、不疏漏?
心疼大鳥育雛的疲苦,我往陽臺邊備了一碟肉精,一杯碎米,想幫它們緩解一點生活的負擔。可是它們來來去去不屑一顧,哪怕刮風下雨,仍然堅持飛往野地,傾力叼回一條條鮮活的蛐蟲。看來,這些野生靈鳥,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接受人類嗟來之食的。
過了小滿,間或已經可聞雛鳥在窩中的撲騰之聲。我預感,小鳥出巢已無多時,心中的留戀不舍日漸濃郁。料想小鳥一躍沖天之前,總應該在父母指教下盤桓于陽臺,習練一下試飛起降的吧。然而,沒有。
風和日麗的一日,晨起匆匆去陽臺探望鳥兒一家,這已是多日以來的慣常早課。鳥巢靜悄悄,已經空無一物。莫非,就這樣不辭而別?會不會是舉家暫時外出操練,稍后還會打道回營?心有不甘,在陽臺癡候。上午、下午、黃昏、次日……鳥兒一家再無音訊。我們與它們,兩個萍水相逢的家庭,生命之中一場緣分,就這樣戛然而止。而且我知道,白頭翁這一家子,耳鬢廝磨、卿卿我我一個余月的甜蜜時光,也會在小鳥展翅騰空之時宣告終結。相親相愛的一家,從離巢那一刻起,將分道揚鑣、天各一方,彼此間生命的軌跡再也不會疊合。
陽臺上,月桂枝頭空空的鳥窩還在,時不時,我會望著它發一會呆。星移斗轉,時光倏忽,一切的美好都會擦肩而過。情緣所至時,且摯愛,且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