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人,叫你仰視,并想伸開雙臂想去擁抱他,那孔武有力的胳膊,讓你覺得安全又溫暖。可你與他一對視,那嚴肅的表情,又讓你想退避三舍。慢慢地,你長大了,變成了他,他變老了,你才真正懂得他。他,叫父親。
懂得一位父親,要見過他的哭。
父親的臉很堅毅,我只見他哭過三次。
一次哭是二姐外出打工。那年,父親出了車禍,丟掉兩根手指頭,緊接著下崗,家里十分拮據。只念完小學的二姐,毅然前往浙江一家繅絲廠打工。一日,陰天,我放學回家,看到父親坐在堂前的木凳上。我跟他打招呼。他見我來,側了側身。我看見他的眼睛有些紅,便問眼睛是不是受傷了。他說沒事。可從聲音中,我聽出他哭了。
原來,那天他出門收購生豬。本來是一件歡喜的事,他收到一頭膘肥體壯的豬,正趕在回家的路上。有一輛大貨車駛來,父親趕緊把豬趕到路邊,想讓車先過。那頭豬也安安分分地站著。沒想到,大貨車駛近時,司機按了一下喇叭,那頭豬嚇得一竄,正好竄到車輪底下,半個身子壓碎了。司機與父親扯皮,說父親沒攔住那頭豬。最后雙方各讓一步,互認倒霉。原來是個賺錢的買賣,最后還倒賠了一百元。回到家后,父親很有挫敗感,又想到二女兒小小年紀背井離鄉去打工。他哭了,哭得很傷心。
第二次哭是大姐出嫁。老家有“哭嫁”的習俗。在大姐“發轎”的那一刻,大姐哭了,母親哭了……父親則離開現場,坐在堂前的一個角落,流著淚。我不知道那一刻他是不是受了別人的影響才流淚的。后來才想明白——自己養大的孩子,要離開自己,會有怎么樣一種不舍與留戀!孩子長大終歸是要獨立生活的,就像鳥兒長大要飛走一樣。我想,那一刻,父親落下的恐怕是幸福的淚吧。
第三次哭是奶奶過世。奶奶是九十多歲時壽終正寢的,父親的孝順也遠近聞名。當奶奶真正離世的那一天,父親哭得極為傷心。他在哭聲中訴說著奶奶一生的不易,還訴說了一個兒子對母親的想念。母子情深,在那一刻得到深刻詮釋,打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懂得一位父親,要見過他的笑。
父親不茍言笑,哪怕幾個孩子在外面做出一點小成就,他也認為是理所當然的,臉上擠不出一絲笑容。但他有三次笑,讓我記憶深刻。
那是一個冬日的正午,母親用豬頭肉燉了一大鐵鍋蘿卜。父親把桌子搬到室外,就著暖陽,全家人一起吃著滾燙的蘿卜燉肉,他還喝了兩杯糯米酒。當時家里新買一臺鳳舞牌的錄音機,體形很大,聲音很響。不知是誰提議,父親把錄音機搬到外面,連接上麥克風。吃完飯,父親唱了一首歌《戴花就要戴大紅花》,唱得很認真。唱完后,我們熱烈地鼓掌,他笑了,笑得很燦爛。他的人生,就像唱的那首歌一樣,一直在追求戴紅花,而且要戴最大的那一朵。那種志氣與精氣神,一直影響著兒女。
還有一次笑,是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拿到錄取通知書,他笑著說:“我家這個孬崽,不用像我一樣干殺豬賣肉的營生了。”在他心里,兒子能考上大學,是兒子的成功,也是他的成就。就像大仲馬被問到一生最大的成就是什么,大仲馬說是他生了個小仲馬。孩子的成長,永遠是父親最大的欣慰。他笑完之后,便想辦法給我籌學費去了。
他另一次笑出來是孫子的出生。那天,我們一起在醫院的產房外焦急地等待。直到聽見一聲嬰兒哭,我們懸著心才放了下來。醫生出來報平安,同時告訴我們是個男孩,父親笑了。他和鄉村的人一樣,希望有個孫子傳承血脈。那時,父親笑了,“我要多活幾年,好看到孫兒上大學、娶媳婦。”全家人跟著他笑了。
懂得一位父親,只有你成了他,才會真正懂得“父親”的意味。
最近,兒子、女兒相繼患上咽頰炎,持續高燒。雖入院治療,但孩子持續高燒造成的疲軟狀態,讓我這個做父親的著實心痛,恨不得自己能替孩子扛過難關。那些天,我整個的情緒是灰色的,直到女兒最后退燒的那天。當時,天下著雨,而我的內心卻是晴空萬里,看見這個夏天的美好與清涼。
女兒發燒時,情緒很低落。我知道,病痛讓她很難受,同時她在擔心很快就到來的中考。我雖心有憐愛,卻以一種嚴肅的口吻告訴她:“戰勝這種小病小痛,要有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不能病沒把你打倒,你自己先倒掉了。”女兒看似不解,倒也振作起精神。
我讀高三那年,不幸患病住院,持續低燒,醫生一直沒找到病因,治療沒有進展。那時的我,焦躁又失落。母親給了我安慰,父親卻一臉嚴肅:“躁什么躁?醫生在治呢,一點小毛病就要死要活的,哪有點男子漢氣概!”聽到這話,我閉口不語,幾天沒理他。現在想起來,當年父親在我生病時的嚴肅,恰是要讓我學會堅強。后來,我從母親的嘴里知道,父親比我還焦急,甚至在醫院的走廊掉了幾次眼淚。而且,家里的錢很快花完了,他還得找朋友給我借醫藥費。那是一種何等的折磨。
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懂得父親——那顆堅強又柔軟的心,以及始終背負起家庭責任的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