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 葚
到郊外散步,看見田埂或土邊稀稀落落的長著幾棵桑樹,桑葉翠綠,枝葉間掛著一串串桑葚。我妻說,記得小時候吃過的桑葚長得要肥大得多,怎么這幾棵桑樹上的卻干癟癟的?
說到桑葚,我太熟悉了。讀小學時,我跟婆婆媽媽一起摘桑葉養蠶,起碼連續干過六年。我老家把桑樹分為康桑和油桑兩種。桑苗插在地里,漸漸長高,葉子淡黃,小張,單薄,干巴巴的,結的桑葚細小,癟癟的,汁少,這就是康桑。等到康桑長到一定時候,便剪去枝條,再把油桑枝條嫁接上去,油桑枝條長出的葉墨綠,大張,厚實,油浸浸的,結的桑葚粗大,肥肥的,汁多。養蠶,小毛蠶時,以康桑嫩葉為好,因為葉子單薄,利于小蠶細嚼慢咽,有助消化。大眠之后,作繭之前,以油桑為好,因為葉子厚實,利于大蠶狼吞虎咽,快速生長。
我國古代以農桑為本,《管子》說:“藏于不竭之府者,養桑麻,育六畜也?!鄙Ec農業、農村、農民息息相關相聯,以之入古詩者多多:陶淵明“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孟浩然“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辛棄疾“閑意態,細生涯,牛欄西畔有桑麻,青裙縞袂誰家女,去趁蠶生看外家”,等等。
桑樹,植于土邊,田埂,路旁,只要有土就能生長。一到春天,枝條就竄出嫩葉,然后一天天茂盛,稠密。古時桑樹成片成林,《詩經》說:“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笔€寬的桑田喲,采桑多愉悅多悠閑,我們收工一起把家還。“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保汗饷髅模S鶯婉轉,采摘著嫩綠的柔桑,桑女蜇眠初醒的春心蕩漾?!捌诤跷疑V?,要乎我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邀約我在桑林中幽會,請我到樓上訴衷懷,送我至淇水邊啊才分手……
現在成片成林的桑林難見,坡土里只稀疏廖落的幾棵,不見背簍采桑的桑女桑婦,更看不到桑林里的談情說愛,更聽不到采桑時的悠揚情歌。桑樹大多被砍去,養蠶越來越少,因為蠶繭價格太低,種桑養蠶掙錢太少。
桑葚,我們老家叫“桑泡兒”??瞪]刂?,味澀;油桑葚汁多,味甜。據醫書說,桑葚,性味甘寒,含豐富的活性蛋白、維生素、氨基酸等成分,具有補肝益腎、美容養顏、延緩衰老等多種功效。桑葚長于枝葉間,先青后紫,熟透了變得紫黑。我當娃兒時,一看見肥大的熟桑葚,就直流口水,無論多高的桑樹都要爬上去摘。而黑螞蟻也能爬上樹,也喜歡吃甜甜的桑葚。有一次,我饑不擇食,竟然把趴在桑葚上吃桑葚的黑螞蟻和著桑葚一起吃了!我哥說,你看看你,嘴角還沾有螞蟻腿!為此,我怕害了好幾天,總擔心螞蟻在我肚里吃完了桑葚就會吃我的肉。
后來讀《詩經》,才知道桑葚不可亂吃。再后來,我教中學當班主任,時常用古人吃桑葚的經驗教育早戀女生。其詩曰:“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因為“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古人的意思是說,男孩子沉溺戀愛容易擺脫,而女孩子沉溺戀愛就很難擺脫。對現代中學生來說,早戀猶如不成熟的桑葚,看上去很美,其味大多苦澀。
搭 谷
俗話說:“栽秧搭谷,吃酒吃肉?!睘槭裁丛匝泶罟纫跃瞥匀猓總€中莫非還有點什么緣由?米為巴蜀人主食,米從秧苗從稻谷而來。故栽秧搭谷在所有田土農活中最為緊要,關系著農人一年到頭的生計,乃頭等大事。這里暫不說栽秧,只說說搭谷。
搭谷季節性強,須搶時間。金燦燦的谷穗蓋滿層層稻田,還不能說豐“收”了。只有從田里搭回谷,在院壩里曬干,然后入了糧倉才算“收”了。將搭未搭時遇著狂風暴雨,再加上數天的綿綿細雨,谷穗就會倒于水田中發芽或霉爛;就是陰涼天氣也不便收割,因為搭谷不僅要搭,搭回后還需要充足的陽光來曬。所以農人這段時間心境很有點“心憂炭賤愿天寒”的那種矛盾味兒,太陽越烈越好,天氣越熱越好。
搭谷主要分三種活兒——割,搭,挑。哪一種活都不輕松。割谷,一把月牙形鐮刀就行,割下來放成一個個把子;把子一溜兒整齊排開,便于搭者拾取。把子的大小應視搭谷人手的大小而定,搭谷人手大把子就大些,手小把子就小些。手大把子小搭谷效率不高,影響速度;手小把子大,稻穗就搭不干凈,影響收成。割谷者腰一直如弓一般彎著,手一直不停地割著。水田,雙腳入泥兩腿入水,身體重心自然下降,腰彎弧度自然就小;干田或水淺的水田,腰彎弧度就大,當然割谷就更吃力,腰酸背疼也就厲害得多。
割得腰酸背疼時可與搭谷者交換,搭谷也不輕松,只是換了一種方式。搭谷,雙手捧緊把子作上下運動。向上揚起力度要適中,揚得過猛谷粒會摔出斗外,田里就下起一片金色雨;揚得過輕,搭下的力不夠,谷穗在斗架上就搭不干凈。如此這般機械地揚起又落下,落下又揚起,反反復復不用多久腳也粑手也軟,背和肩都隱隱發酸發痛。搭了五六個把子后要拴一個草,兩三個草后要拖一次斗。田里水深,兩人一齊用力,斗如一只順風的船一拖便來;田里水少或無水,斗便成一只擱淺的船,加之斗內已搭滿谷粒,這斗任你使足了勁東西南北的拖,也紋絲不動,每每這時就得出斗了。
從斗里撮出來的毛谷兩大挑也好,三大挑也好,都由一人去擔。何故?一斗四人為一套人馬,稱為“一張斗”。搭谷需兩人,兩個人一起搭才有配合,才有速度,才有你追我趕,故搭不便一人單干。而割或擔都可以單干,不會影響搭谷的速度。擔谷不需要技術,只需要力氣。我老家有個江大漢,他挑三百斤毛谷,無論路多遠多坎坷,都一口氣從田埂邊擔到院壩里,中途絕不放下擔子歇氣,人人都稱他“江一肩”,遠近聞名。別的人擔二百斤都直喘粗氣,還時不時的要放下擔子歇一歇,若是不信你可以試一試。
城里孩子很難理解唐代李紳的詩句:“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蔽蚁?,帶他們去鄉村看看搭谷或下到農田親自搭搭谷,他們即使理解不了詩句字字帶血,也能感覺到字字滴汗。搭谷這樣勞累艱辛,搭谷人勞累下來喝點酒吃點肉也的確應該。鄉里人要求不高,酒是最常見的高粱白酒,肉是最普通的肥豬肉。現在生活水平有所提高,也有喝啤酒或曲酒的,也有吃板鴨或燒鵝的。所以筆者建議把俗話改為:“栽秧搭谷,好酒好肉。”
自留地
幾天前回老家看父母,吃了午飯,見母親在屋側邊的自留地里摘嫩胡豆,嫩胡豆粒粒翠綠飽滿。胡豆行間的苞谷苗也有幾寸高了,土邊地角還撒下了一窩窩南瓜種子。
母親年近花甲,眼睛早不如前,干農活或走小路不僅吃力,而且有點危險,時時叫人擔心。母親摘胡豆,動作慢慢,頭埋得低低,像是給胡豆鞠躬。我走到她身邊,一邊幫著摘,一邊說:“媽媽,叫你別再干地里的活了,你咋就是不聽喲?”母親直起腰,看看我,笑笑說:“嗨,反正沒事兒干,我就隨便種點兒。”父親有肺氣腫,一干活兒就直喘粗氣,但他還是喜歡在地頭土邊走走,看看。聽到母子的對話后,父親說:“天天上街買菜不方便,**種點兒,吃新鮮蔬菜方便些?!?/P>
老家離集鎮有六七里,父母年齡大了,又有點病痛,上街不太方便。我兄弟三人都忙著自己的活兒,不可能天天買新鮮蔬菜回去。母親執意要種,不只是因為吃點方便,恐怕還有為我們減輕點負擔的意思。如此想來,我覺得很是慚愧,父母一大把年紀卻不能安享清福,仍為兒孫著想。前幾年,農村退耕還林,多數坡土都種上了一些樹,母親卻堅持把跟了她幾十年的自留地留了下來,她似乎離不開自留地了。
農村土地承包到戶以前,土地歸生產隊統一耕種,所有社員集中干活,上班下班統一時間。所謂自留地,就是生產隊按人口劃給每個家庭自由耕種的土地,用于家庭副業生產。在我的記憶中,父母對自留地有一種特別的感情,每天生產隊下班以后,就跑到自留地去了。不是播種栽苗,就是挖土鋤草,不是辦菜牽藤就是澆水淋糞,幾分大的一塊地給父母倆弄得茂茂盛盛,綠綠黃黃,春秋分明。
父母在自留地里都種了些啥呢?現在回想起來,他倆種胡豆,萵苣,菠菜,辣椒,絲瓜,苦瓜,南瓜,黃瓜,茄子,白菜,四季豆,卷心菜,紅蘿卜,白蘿卜等。
現在的餐桌,一年四季都能吃到“反季“蔬菜,但全是溫室棚子里種的。也許是溫室棚子里的化肥農藥、催熟劑著色劑的原因吧,也許是年歲增長而念舊懷鄉或別的什么心理作用吧??傊页詠沓匀ィ偝圆怀鲆郧凹依镒粤舻胤N的那種蔬菜味兒了。
記得那時候,春吃胡豆,萵苣,菠菜,辣椒。嫩胡豆,煮熟了,用燒箕離水,然后放點油鹽到火燙的鍋里,把胡豆倒進鍋炒。胡豆葉干黃了,豆殼全蔫了,嫩胡豆就成了老胡豆。老胡豆爆煎后加水煮,然后離水,沒有什么佐料,就加點泡菜鹽水,既有嚼頭又有味道兒。萵苣頭,剝皮切片,加上鹽擠去水,拌上一點醋醬,吃起來脆生生的。其嫩葉和巔巔兒,可炒可湯。菠菜,或干炒,或清湯,或下掛面吃,爽口。青辣椒,置入泡菜壇子,泡熟后下飯,從嘴到喉嚨,辣乎辣乎,一路辣下去,飯欲大增。
夏吃絲瓜,苦瓜,南瓜,黃瓜,茄子。絲瓜南瓜,去皮去瓤,宜炒宜湯,純粹得無一星半點雜味兒,清香可口。嫩南瓜不必去皮。老南瓜瓜子晾干后,剝皮吃仁,或煎后剝皮,吃著更香。逢年過節,常常以之招待客人,是飯前飯后混嘴巴的佳品。黃瓜苦瓜,去皮去瓤,嫩者可不去皮,涼拌或做湯。黃瓜吃起來脆脆的??喙铣云饋黼m有苦澀味,但父母說有清熱解涼、增加食欲的好處,要我們三兄弟多吃。茄子切片切坨煎炒,或煮熟后涼拌,也很下飯。秋吃白菜,四季豆。冬吃卷心菜,紅蘿卜,白蘿卜。白蘿卜燉豬腳桿或豬排骨,香氣四溢,味道濃鮮,最好吃最安逸了。
隨著商品社會的迅速發展,鄉村特別是近郊鄉村,恐怕抵擋不住城鎮前進的腳步,自留地恐怕也不能長久“自留”,季節蔬菜恐怕越來越會成為餐桌上的奢侈品。
回鄉路
老家離縣城不到二十里,回鄉的次數卻一年一年的減少,是什么原因呢?是自己在逃離,還是鄉村在消失?我不止一次兩次的靜思默問?,F代人都是獵物,在競爭的獵槍下突圍——或求生,或追逐,“太忙了”便是冠冕堂皇而又自欺欺人的最好理由。
在涼水井下車,步行經石墩橋,翻越李子嵐埡,穿過三叢竹林,再蜿蜒幾根田埂,便是生我養我的老家。這條回鄉的路,哪怕是在漆黑的夜晚,我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一個人即使走遍萬水千山,那拳頭大的老家如像人的心臟,回鄉小路如像身體的血脈,即使彎彎曲曲,也通向那唯一的地方。
有的路段全是石板,石板一塊連著一塊,有長有短,有大有小,都給磨得光光生生的。這些默默無語的石板,不知見識了多少春夏秋冬,日出日落,風花雪月;不知迎來送往了多少男男女女,多少牛羊牲畜。讀中小學時,天天踩著它們去來。我曾認真數過,像是一道簡單而復雜的計算題,每一次的得數都不相同。有的路段全是泥土,晴天,踏實平整,布鞋膠鞋走在上面,既起腳又穩當。雨天,泥濘一片,有時前腳邁過去,后腳卻陷入了泥里,金雞獨立,手無抓拿,不知滑倒過多少次;有時,綰起褲管兒,一雙腳板兒,直接與稀泥親密接觸,稀泥在腳趾間柔軟而細膩的滑過,像在擠牙膏一樣。
回鄉的小路再熟悉不過了,如同自己身體的所有部位,可如今顯得極為陌生。有的路段,泥土垮塌,石板斜在一邊,或跌落土溝,或懸于空中,它們躍躍欲試,不是也想進城吧?另有一些石板,絲毫未動,以一種固執的姿勢堅守著。石板邊沿,石板與石板之間,都擠滿了茂密的茅草和不知名的藤草。腳在上面行,須用眼睛尋,一則石板隱在草叢中,二則藤草絆腳,你要是左顧右盼,心不在焉,定會跌跤。泥土路,更是野草萋萋,了無蹤跡。停下腳步,抬眼四看。田野里,山坡上,少見行走或耕作的人影。竹林中的院落,不見雞犬,靜寂無聲;有三兩個孩童,在院壩邊嬉玩,一身臟衣,小臉兒上有鼻涕痕跡。有的小院,墻壁剝落,房頂瓦片碎亂,直覺人去屋空。
小路的盡頭是我的老家,年邁的父母就像那些石板兒,守望著自己的家園,不離不棄。老父說,青壯年男女都外出了,老家剩下的多是老弱病殘和小孩兒,有的人家全都搬進了城里。以前回鄉,路上總能碰見熟悉的老家人?!岸拮?,回老家看父母了呀!”“二娃子,回老家上墳祭祖了呀!”我趕忙遞去紙煙,掏出打火機給點上,然后就坐在小路石板上攀談,天色晚了才起身往老家走。
妻子說,恐怕不用幾年,老家人全都會搬走。女兒說,那就免得回老家了,也不用再走這小路了。我想,或許老家可以搬走,祖墳可以搬走,但一個人的本根、血脈搬不走啊。或許老家的地名會從地圖上抹去,但老家所在的方向、位置抹不去啊。城市曾經都不是城市,城里人曾經都是農村人,所有人都應該有農村老家。老家是一個人的起點與終點,沒有老家的人從何處出發,又回歸何處呢?前兩年,我想把老父老母接入城里,他倆住了幾天就住不慣了,橫豎要回去。現在我有些懂了。
回鄉小路漸行漸遠,天高云淡,四野空曠,只幾聲鳥鳴,給無垠的大地唱一支悠揚的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