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應邀到黃荊筍子山林場采訪,縣林業局長老陳在座談時自豪地說:“我們古藺有兩個特別的銀行——一個是綠色銀行,在山上,這就是森林;另一個是黑色銀行,在地下,這就是煤炭!”我頓時為這樣一位樸實無華的技術官員,竟能想出如此美妙的比喻而吃驚,便脫口而出:“其實還不都是森林嗎?煤炭也是億萬年前的森林啊!”老陳笑而不答,若有所思。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我至今還因他那“黑色銀行”的妙喻,生出許多的記憶和聯想來。
古藺群山起伏,煤田豐厚。但“豐厚”又怎么樣?過去還不是守著金飯碗餓肚子!記得少時,縣城有不少人家便是靠背煤賣來維持生活的,我家所在的蹄形巷,原來就叫煤炭巷子,是一個專賣煤的市場。背煤賣的人長年累月一雙草鞋,一個拐扒,一只背篼;拐扒在崎嶇山路上敲擊歲月的艱辛,草鞋在酷暑嚴寒里丈量人生的無奈。那時,許多小伙伴都曾利用節假日,到二三十里外的煤廠去背煤,為父母掙點小補貼,也為自己找點書本費。我就是這些小伙伴之一。第一次去背煤時,還帶著一種好奇心,煤廠究竟是個什么樣兒呢?待到了現場,面對眼前的“廠景”,不由得心都涼了半截。這叫什么“廠”啊——一個黑咕隆咚的煤洞,只容兩個人檫身而過,頂棚靠粗糙的廂木支撐。煤匠拉煤的船子,是竹篾編的,約三尺長、一尺多寬,一船能裝150斤。煤匠哼哧哼哧地躬著腰,手扒腳蹬地把煤從淌著污濁的煤水的洞中拉出來,放下勒紅肩背的褡褙兒,把煤倒在不寬的地壩上,就仰頭噓出一口長氣。那煤匠光胴胴一絲不掛,渾身沾滿煤屑,活活一個“煤人”;頭帕間插一盞黢黑的亮油壺,桐油燈火上冒著的也是一縷縷黢黑的油煙;臉上只有兩個白眼仁和兩排牙齒是白的,下身系一塊已分不出顏色的破布遮羞。地壩邊有一小間竹篾茅屋,火爐上燒著一大三水鍋熱水,大約是供煤匠收工時洗涮用的。茅屋外的木架下掌秤的那個黑不溜秋、馬耳朵頭帕間插支毛筆、邊糶煤邊收錢邊記賬的老頭,就是被稱為煤老板的“廠長”了。第一次想看煤廠的好奇,從此蕩然無存。盡管還得不時幫家里背煤,但比起那些專靠背煤為生的背煤漢來,又不知輕松到哪里去了。他們苦中作樂,常唱的那支自編的謠曲,“煤炭黑又黑,賣錢供家室,落得三天毛毛雨,煤本都沒得”,正是其艱難人生的寫照。大家多么盼望從煤炭中看到一條寬一點的出路啊!
后來,出路慢慢寬了起來,從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起,繼藺太公路、藺敘公路建成通車后,一條條通向區鄉的公路像一條條動脈,使古藺山區城鄉之間以及與外地之間出現從未有過的暢通,板板車、牛兒車、各式機動車滿載著煤在公路上編織新的希望。縣城里以背煤賣為生的人也在不知不覺中少了下去,他們最終丟掉磨禿的拐扒,放下沉重的背篼,投入了新的生活;煤炭路上消失了他們負重前行的佝僂背影,背煤賣這一行業也完全絕跡。進入八十年代后,連板板車、牛兒車之類載少行緩的運輸工具也退出煤炭運輸隊伍……
然而,直到上世紀末,盡管古藺的煤產量從解放初期的年產不到兩千噸,增加到年產一百多萬噸;盡管隨著改革開放,人們的物質文化生活不斷得到改善,由于歷史的重負,地處偏僻等原因,人們的笑還不是那種舒心的笑,國家級貧困縣的帽子仍在人們的心中投下一道陰影,漫漫煤炭路難道就到此止步,走到了盡頭?歷史有時往往以常人意想不到的變化演進,出現“峰回路轉疑 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轉機。當探明古敘礦區地下埋藏的低灰低硫高碳的優質煤有三十多億噸后,古藺礦區的勘探開發工作被國家列入“九五”計劃,并迅速得到實施。才幾年時間,一批從外地引進的具有現代化生產能力的大型煤礦企業,雄赳赳氣昂昂地開進藺州這片古老的土地。通向外界的公路也相應地提高級別,由泥石路變成了水泥路、瀝青路。礦區建設以驚人的速度發展,呈現一派繁忙興旺的景象。辦公樓、職工宿舍、培訓中心、食堂、澡堂等統籌布局;寬闊的坑道采用先進的金屬支柱支護,運輸系統采用聲光控制。一群群身著藍工裝、頭戴礦燈帽、頸圍白汗巾的工人上上下下;一列列運煤斗車進進出出,源源煤河閃閃流淌;從原煤生產到洗選深加工,逐漸提升著煤炭生產的技術含量和價值含量……
我居家的這座四層樓房對面,是一棟學校的學員宿舍樓。一年到頭,總要看到好幾批來自煤礦接受技術培訓的男女職工在此住宿。課余時間也看見他們在陽臺上,或背考題,或查資料,或用手機向遠方的親友匯報學習生活。他們一個個衣著整潔,舉止文明,只有到學習考試結束,才稍微放松放松,或扳手勁,或打牌,或喝酒,或吼幾句顯然有些跑調的流行歌。絲毫也看不到我們小時候所看到的煤匠的影子。那些煤老板現在叫企業家的更是西裝革履、氣宇軒昂地進出于廠區、賓館、人大政協會場。我老伴多年前在鄉下教書時的一個學生,他家三代都是挖煤的,他父親和爺爺過去挖煤時與我小時所看到的煤匠別無二致。他在箭竹礦區的一家煤企工作,近年,他不時打電話來托我老伴給他買電工技術、機械制圖之類的書,說現在的煤匠不隨時加強學習也容易被淘汰。有時他也上門來看望他的老師。我見小伙子長得礅礅篤篤,眼含靈氣,便也同他聊些有關采煤的話題。當問到敏感的收入時,他靦腆地說,才剛進廠兩年,毎月也就一千幾百元,不過,還有福利補助、醫保,也放雙休日。此前我不止一次從電視里看到,縣上組織的心連心藝術團深入礦區作慰問演出時,那些觀看演出的礦工臉上都漾起被人尊重的微笑;這種笑,在我面前這個小伙子的臉上也隱約閃現。雨果在其杰作《悲慘世界》中曾說:“笑就是陽光,它能消除人們臉上的冬色。”因此我和這小伙子聊著聊著,竟也有一種春風拂面的感覺。我暗暗為他祝福,也為所有的礦工祝福。
最近,當我又得知有一條將通過古敘煤田的高速公路和一條鐵路正在加緊修建中時,聯想到古藺現在的煤年產量又在上世紀末的基礎上翻了一番還多,幾年后將達到年產五百萬噸的水平,我由興奮以致眼前突現奇景:一望無際的烏金在陽光下閃爍異彩,一列列火車滿載烏金穿山越谷;昔日貧窮的山區小縣徹底翻過身來,贏得新的煤都美譽; “黑色銀行”的碼洋節節飆升;山水園林式縣城進一步擴容,更加美輪美奐;各項因采煤而來的就業門路,正吸引著成千上萬的山民在勞動中尋求美好生活;而那頂國家級貧困縣的氈窩帽,也像風卷殘葉一樣被拋到爪哇國去了……我想,在素有勤勞、果敢、堅毅品格的古藺人民面前,這一切絕非子虛幻境。如果當年的縣林業局長老陳還健在,也不知又要說出什么妙喻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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