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我居然躺在蛇窩里,這里的蛇數不勝數,相互扭纏在一起,有些已經直立起來,兩眼放著寒光,虎視眈眈,我被嚇得不敢亂動,生怕一不小心觸碰到它們,惹怒了它們,它們就會用尖利的牙齒咬傷我……極度的恐怖攫住了我,要把我拖入死亡的幽谷,我驚叫起來……我醒了,看到了熟悉的屋子,周圍一片寧靜,我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個噩夢,原來我是躺在自家的炕上,不是躺在半坡的蛇窩里。
我把自己做的噩夢一五一十地告訴神婆,還補充道:“我晚上經常做夢,夢到蛇已經不是一兩回了。”神婆聽完后,若有所思地說:“娃在夢里受到了驚嚇,已經把魂嚇丟了,得把魂叫回來。”母親聽神婆說的在理,就連忙說:“嫂子啊,你可是大神呢,趕緊把我兒的魂給叫回來吧!”神婆不緊不慢地說:“這事不能急,得選個日子去你家看看,不僅要叫魂,還要驅邪,這樣才能保佑孩子一生平安,不再犯腿疼的病。”聽神婆安排得這樣周全,母親眼里充滿了欣喜:“神婆能去我家,真是求之不得呀!……那什么時候去啊?”神婆依然氣定神閑地盤腿坐在太師椅上,聽母親問時間,她若有所思地掐指一算,說:“這幾日我還有幾場法事要做,況且,天機不可泄露,等我有空自然會去你家的。”母親識趣地掏出20元錢放在供桌上的香爐旁。20元錢或許你覺得少了,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已經不少了。那時候的一碗面皮賣5角錢,母親在城里擺攤賣面皮,一天的總收入才40多元錢。神婆看到錢后自然喜歡,卻裝作不在乎的樣子,說:“我們鄉里鄉親的就不必了吧。”母親笑臉回應:“這是給神靈的香火錢,我的一點心意。”
說來也怪,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突然患上了腿病。平時行動自如,可一覺醒來,腿病說犯就犯,不僅有脹痛感,而且有些僵硬,伸縮不利。我的兩腿一般逢節氣、天陰下雨容易犯病,并且每次的疼痛點不在一處,但都在膝關節以上。鑒于此,父母首先判斷這是風濕病。于是,就帶我到寶雞市的大醫院進行檢查。可是,到了醫院之后,我感覺腿又不疼了。在接受醫生的檢查時,我的腿不紅不腫,活動自如,完全不像有病的樣子。醫生又讓我進行血常規檢查,但是化驗結果顯示都很正常。最后,醫生對我的父母說,一般的風濕病疼痛容易造成骨骼變形,肌肉萎縮,你的孩子顯然不具備這些癥狀,所以,還不能確診為風濕病,平時只要注意保暖,防止風寒,加強孩子的營養,慢慢會好起來的。生活在那個物質相對貧乏的年代,大多數孩子營養不良,體質較差,特別是我,那時個頭又小,身體瘦弱,不生病才怪呢。雖然醫生說不是風濕病,可究竟是什么病他們也說不清。后來,母親聽姨姥爺說寶雞有個名醫,專看風濕病,他有祖傳的秘方,自制的藥丸,對風濕病很有療效。于是,母親就托姨姥爺帶我去找這位名醫看病。這位名醫望聞問切之后說:“小孩子的病顯然是初期,幸虧你看得及時,否則會有大麻煩的。不過,你也不要擔心,吃了我的藥包管藥到病除。”隨后,他開了藥方,讓姨姥爺先付一部分押金,過兩天再來取泡制的藥丸。兩天后,姨姥爺領我又去了一趟,那位名醫給了我們一袋泡制好的藥丸,說這只是一個療程的,等我吃完后再來,需根據病情的變化調整藥方。接著,姨姥爺補齊了藥費,誰料,居然比市場價高出了三四倍。母親當時給的錢自然不夠,剩下的還是姨姥爺掏自己的錢補上的。好藥自然貴。我們都這樣認為。回家后,我嚴格按照醫生叮囑的藥法藥量、吃藥時間服用,一個月過去了,但總感覺療效不佳,我的腿病依舊時好時壞,晚上還是容易做噩夢。
親戚們聽說了,都覺得我這病怪異,應該用用驅邪的方子。姨媽說,他們村有個寡婦,年紀輕輕就做了神婆,現在都二十多年了,找她看病看宅的人很多,聽說很靈驗,人們都稱她為“大仙”,不妨去問問她。或許,是因為自己小時候聽慣了一些神神鬼鬼的傳聞,看了電視劇《聊齋》,才使自己有些迷信吧。至于有沒有大仙,神婆能不能看病,我和母親一樣也將信將疑,可是,為了我的腿病,不試一試怎么知道呢?不得已,選在一個星期天,母親帶我去了姨媽家,然后讓姨媽帶我們去見神婆。神婆先問了問我的病情,然后,有意提醒我:“你曾經有沒有看到過怪異的事情,或見過什么特別的人,或受過什么驚嚇?”經這么一提醒,我突然想起來了:自己晚上經常做噩夢,有一次竟然夢見自己躺在蛇窩里。接著,我向神婆詳細講述了自己的夢境……
從我的講述中,神婆知道我是受到了驚嚇,所以,她提出要做兩件法事:一是給我叫魂,二是驅邪。但具體的時間她又不告訴我們,只是說,她該來的時候就會來,讓我們該干啥就干啥,不必刻意等她。
日子還想往常一樣,父母繼續做他們的小買賣,每天起早貪黑,洗面水、蒸面皮、騎自行車去縣城擺攤賣面皮,整天忙忙碌碌的。我呢,繼續去上學。那時,我們村里只有小學,上中學要去七里遠的鄰村的學校。很湊巧,初一那年,我竟然和我姑媽的女兒(也就是我的表姐)分在了同一個班級。我家在學校的東邊,姑媽家在學校的西邊,但姑媽家距學校較近,只有三里路。這樣,我就得到了特殊的照顧,有時中午去姑媽家吃飯,有時晚上去姑媽家住宿。那年秋季的一天下午放學后,我又跟著表姐去了姑媽家。吃完晚飯,我和表姐做完了功課,全家人說笑了一會兒,大概10點鐘吧,大家就上床睡覺了。
“咚咚,咚咚……”半夜,我們被一陣緊似一陣的敲門聲驚醒了。姑媽連忙開燈,一看表,晚上12點。姑媽穿上衣服走出屋子去開門,我們屏息凝神地聽著:“是嫂子啊!怎么半夜來了?”“今晚有急事,不能不來啊。”我一聽,那個被姑媽叫嫂子的人不就是我的母親嗎!說話間,她們已進了屋子。母親對我說:“趕緊起床回家,那個神婆來咱家啦。”我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我迅速穿上衣服,要跟母親走。姑媽問明了情況,知道攔也沒用,只好囑咐我們路上多加小心,走時還讓我們手中拿根棍壯壯膽。
那時的村上沒有路燈,就連村道都是坑洼不平的土路。一出村口,母親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走近我,讓我伸出一條胳膊,然后從兜里掏出一根細繩子系在我的手腕上,一邊系一邊說:“這根紅繩子是神婆讓我系的,她吩咐我,今晚走在路上讓我要不停地叫你的名字,你也要不停地答應,走一路叫一路,直到回到家里。”我知道母親是為了給我治病才這樣做的,要不,她也不會大半夜跑這么遠來接我回家啊!母親做這一切既然是為了我,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聽她的話呢?可是,你想想啊,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我們走在一條僻靜的小路上,小路兩旁是黑壓壓的玉米地,時而秋風颯颯,讓人聽著頭皮都發麻。最讓人擔心的是,唯恐從路旁的玉米地跳出一個什么東西來,或許是狼,或許是壞人,或許是鬼……一時間,看過的電視劇《聊齋》中的恐怖畫面在我的腦中一一閃過……只要我們一路上悄悄地走過,不驚擾周圍的一切,那些可怕的東西或許就不會出現。可是,母親卻要一路叫我的名字,還讓我一路答應著,這不是在招引那些可怕的東西嗎?我雖然這樣想著,但終究還是勉為其難地答應了母親。于是,母親走在前面小聲地叫著:“強子,回來吧——”我緊跟母親身后,也小聲地答應著:“回來了——”。我們離開村子越來越遠了,我也越走越怕,我的心怦怦地亂跳,似乎就要跳出胸膛來了。母親還在不停地叫著我的名字,似乎真的是在叫一個失散的靈魂,而這個靈魂似乎又不是我的,我想到了死人,想到了孤魂野鬼,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陰森恐怖……我的頭上開始冒汗了,腿腳也有些發軟了,以致于不敢繼續應答母親的呼喚。母親意識到我可能害怕了,就拉起我的手,說:“別怕,沒有鬼的,如果有鬼的話,早把人吃光了。”這句話聽起來有些道理,可還是抵擋不住我內心的膽怯。我問母親:“神婆什么時候到咱家的?你為什么不早點來接我?”母親說:“你看,為了掙點錢,哪天不是早起晚歸的。今天下午我收攤早些,騎著自行車順便就去了神婆家。可神婆不在家,我就一直等,等到天黑她才回來了。起初她不肯來,我再三勸說,她才跟我到了咱家。到咱家已經9點多了,誰知,你卻不在家。我原本讓你爸來接你,可你爸說這是迷信活動,他不參與,讓我也不要叫你。可我想著,凡事心誠則靈,況且,神婆都請到家了,我們總不能半途而廢吧。神婆說,今晚也很巧,你不在家,正是時候,叫魂這事放在深更半夜正好,讓我晚上12點接到你就行。”哎,母親為了我真是夠辛苦的,我應該讓她少為我操心才對啊!母親一個人深夜都敢走夜路,現在我們兩個人了,就更不應該怕啊!為了不讓母親失望,我鼓起勇氣說:“娘,你繼續喊我吧,我答應。”
大概凌晨1點鐘,我們走到了家。推開我家的院門,看見屋子亮著燈光,院子的中央擺了一張方桌,桌子上燃燒著蠟燭和香,還擺放了各樣水果、花饃獻祭等。聽見我們開門的聲音,神婆從屋里走了出來,她頭上綰著發髻,別了一把木簪子,身穿黑衣黑褲,腰間系一條紅布帶子,手握一條長長的用布條編織的鞭子,上面還掛著一些鈴鐺,鈴鐺隨著鞭子的晃動而叮當作響,看她那副行頭、那樣的裝飾,真像明清時代的一位女俠。她像母親那樣對著我喊道:“強子,回來吧——”我連忙應答:“回來了——”她示意我們進屋去,她邊走邊甩著長鞭,一邊甩一邊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在驅趕污鬼邪靈。只聽院子里不時傳來“啪、啪”的抽打聲和“叮當、叮當”的銀鈴聲。她一會兒走到前院,一會兒又走到后院,院子的角角落落她都甩過鞭子了。之后,她走進屋子盤腿坐在炕沿,雙目緊閉,念動咒語,身體顫抖,就像大仙附身一般,呵斥鬼魔離開我。隨后,她睜開眼睛,對我說:“從今往后,你不用害怕了,污鬼邪靈已經被我趕跑了,現在我可以收你做我的干兒子,以后,你也就受神靈保佑了。”母親聞聽此言,喜上眉梢,趕緊催我叫神婆“干媽!”我便叫了一聲,她也答應了。這么折騰了一晚上,眼看就快天明了。母親讓神婆上炕歇一會兒,她去灶房做早飯。那時我也人困馬乏,眼皮不由得在打架,聽母親讓我們睡一會,我就很快進入了夢鄉。天亮了,母親叫醒了我,說神婆吃完飯就回家了,改天她再登門酬謝。
母親請神婆為我治病的心愿算是了結了,可我的腿病跟過去沒什么兩樣,隔一段時間還會再犯。父親原本就不信鬼神,現在終于有理由埋怨母親了:“我知道那是騙人騙錢的,你就是不信,如果神婆能治病,要醫院干啥?”母親也沒好氣地說:“即使騙人,我也愿意。”吵歸吵,但病還得看。既然寶雞看不了,那咱就去西安。當年二叔在西安工作,母親就讓我寫信問問西安有沒有專看風濕病的醫院。不久,二叔回信說讓我們去西安,他已經替我聯系好了。那年暑假,母親帶上祖母和我乘坐火車去了西安。一是給我看病,二是帶上祖母去省城西安逛逛,也不枉費她兒子的一片孝心。
我這病就是怪,一到醫院就好了,不管醫生怎么檢查,都檢查不出什么問題來。我記得那是一所專治風濕病的專科醫院,做過各項化驗檢查之后,醫生詳細詢問了我的病情病癥,最后醫生說,這種病受到氣候變化影響,兩條腿還換著疼,并且只在膝關節以上胯骨以下疼痛,疼痛的部位也不固定,所以,他們初步判斷為游走性風濕病。聽說我們是從寶雞來的,醫生說來一次也不容易,就多帶些藥回去。結果,光中草藥就開了60包,都是煎熟后熱敷用的,吃的藥倒沒開一粒。當我們問為什么不開些西藥時,醫生說,吃西藥對孩子胃不好。或許,對于我這種特殊的病只能采用特殊的方法治療吧。從西安回來后,每天傍晚,祖母都會來我家。她用兩塊磚頭架起藥鍋,倒入涼水,用麥草在鍋底一把一把地燒火,等燒開后再倒入一包草藥,然后繼續煎熬,等中草藥都熬爛了,才滅了火。接著,她把鍋內的水緩緩地倒出,再把中草藥倒入一塊粗布內包扎起來,做成了一個熱袋子。為避免我被燙傷,祖母在給我熱敷前試了又試,直到我能承受為止。就這樣,60包中草藥我連續用了60天,哪里疼就熱敷哪里,每天大約熱敷半小時。之后,祖母又想到了用艾草為我熱灸的方法。總之,為治我的腿疼病,祖母也想盡了辦法,用盡了辦法。
后來,我慢慢長大,體質增強了,腿病也犯得少了。曾經有幾次疼過,但吃過藥后,也慢慢控制住了。成年后,我的腿再也沒疼過,成了一個健康的小伙子。現在,我還依稀記得小時候犯腿病的事情,想起母親為了給我治病,請神婆趕鬼叫魂的那些情景,不覺感到有些好笑。(4789字)
【作者吳利強,教師,陜西陳倉人,系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陜西省青年文學協會會員、陜西省散文學會會員、寶雞市作協會員、青年作家網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中國散文家》《中國青年作家報》《延河》《華夏》《散文選刊》《教師博覽》《教師報》《文化藝術報》《西安晚報》和《寶雞日報》等。QQ:593204969 微信:shangdihong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