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四川古藺是經過兩次解放的。第一次是1949年12月10日,不過三個月,由于地方反動勢力反撲,人民政權機關只好轉移遷往鄰縣敘永。至到一九五0 年的舊歷六月初一這一天,古藺又才“二次解放”。那時我滿過8歲,吃9歲的飯了。這“二次解放”一說也是后來聽大人們說的,之前的“一次解放”在我腦里一絲影子也沒有,惟有六月初一這個日子,卻記得極牢。
在此之前,古藺街上就有好些時候都顯出慌亂來。有時我們幾個小伙伴正趴 在石板街面上打馬兒,那是一種斗自折的紙馬的游戲,雙方紙馬頭相對,用嘴對吹,被抵翻者為輸;忽聽“砰”的一聲巨響,街面上做生意的、游走的人群便象旋風中的落葉急得團團打轉,慌忙著收的收攤子,跑的跑回家。我們小娃娃更嚇得如打慌的野兔,丟下馬兒就開跑。等過了一陣,看到街面毫無異樣動靜,人們又才從家里走出來,擺的擺攤子,趕的趕路,我們小伙伴自然繼續打馬兒。也許先前那一聲巨響只是誰家玩皮娃娃放的火炮兒,人們以為“解放軍打起來了”,于是驚恐萬狀。這也難怪,社會上早有解放軍長得紅眉毛綠眼睛、亂殺人的謠言,百姓哪明真相 ?更恐怖的是說,解放軍還要把小娃娃脫光衣裳,拋到空中,用刺刀接著戳起耍。我聽到也直打寒顫:那樣不知好痛喲!
六月初一下午是個好晴天,我們幾個小伙伴正在上橋隔著石欄桿向下放紙燕。那時的上橋比現在高得多,兩邊由多級石梯上下,紙燕可以憑高飛得更遠。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幾聲槍響,我正猜想是否又是誰放火炮兒時,接著又響起幾聲,橋兩邊的人也慌忙跑著過橋,甚至聽到有人喊:“解放軍真的打起來了!”我轉身就往家里跑。待我氣喘吁吁一跑進屋,母親便神色慌張地把門關上了。她把我們幾弟兄拉起東藏也不是西藏也不是,最后把我們連同她自己一塊兒塞進我家做手工掛面用的旱箱里。槍聲越來越密集了,有的尖嘯著拖著尾音,有的“噠噠噠”不斷,不時還響起一兩聲沉悶的巨響,似乎屋瓦都震動了。只見母親一臉驚惶,渾身微微顫抖,雙手合十不停禱告:“天菩薩呀,保佑保佑我們吧……”驚嚇加上旱箱里的悶熱,我早已心慌意亂,不知自己要遭刺刀戳起來耍不。那時家里沒有鐘,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槍聲漸漸稀疏,最后竟平息下來。我們還是大氣不敢出,不知等待自己的將是什么,四周也是出奇的靜。忽然從鄰家傳出一個人的喊聲:“各位街坊請聽倒,不要怕,解放軍不打老百姓!趕快燒起茶水出來迎接解放軍進城!”聽得出是挨鄰磨坊主蔣二爺的聲音。母親舒了一口長氣,叫我們先在旱箱里等著,她先出去看個究竟再說。我這時雖不怎么緊張了,但悶熱的旱箱逼出我滿頭大汗,覺得時間好長好長。母親終于回來了,臉上的驚惶消失了。他把我們從旱箱里抱出來,說現在不怕了。她急切而簡單地敘述了剛才的一幕:當她拗開煤火,煨了一罐新鮮茶,打開門出去時,只見柜臺邊站著一個拿槍的解放軍,她壯著膽子走過去,給那解放軍倒了一杯茶,那解放軍卻要她先喝了才喝……聽了母親的話后,我忽然想起父親和大姐怎么一直不見蹤影,母親告訴我,他們跑到鄉下躲去了。
小娃娃畢竟是小娃娃,聽到街上漸漸有了響動,慢慢又多了人聲,我便好奇地開門出去,想看看那個站在柜臺邊的解放軍是啥模樣。解放軍不知何時走了,沒有看到,我就壯起膽子隨著三三兩兩議論紛紛的人群往勝利橋方向走。走過橋時,只見葫蘆山前的稻田里有一個斗筐大的大坑。聽有的也在旁邊看稀奇的大人說是解放軍的炮彈炸的;葫蘆山上有座碉樓,土匪用土制的罐子炮、青杠炮企圖阻擊解放軍,不料解放軍往這兒吊了一炮,炮彈一落到稻田開花,土匪便嚇得慌忙四下逃散了。我想,解放軍真厲害,不知究竟是些啥樣人?
不久后,我終于親眼見到了解放軍。那時,街上做生意的又開始做生意,我的父親也帶著大姐從鄉下轉回城了。挨鄰的蔣家后院住著一些解放軍,每天上街來搶著給大家挑水、掃地。我家那口水缸要裝三挑水,常常沒用完,又被解放軍挑滿了。我母親既興奮不已又過意不去,常說“老鄉,實在太麻煩你了”;解放軍也說“老鄉,沒關系,幫助老百姓干活是我們應該做的”。這樣你一聲“老鄉”,我一聲“老鄉”,就把彼此的距離喊近了。解放軍要是缺什么用具向我家借,母親也十分樂意,他們用后也馬上歸還。我仔細看那些來往的解放軍,個個眼睛眉毛都和我們差不多,只是穿黃軍服,打綁腿,帽子上有顆紅五星,說話“帶腔”(帶外省口音)。說話也和氣,有時還摸摸我的腦袋喊“小鬼”。
后來,我們幾個小伙伴禁不住好奇心的趨使,相約到蔣家后院去看解放軍如何做飯吃飯。只見他們架起行軍鍋,用柴火煮。飯菜做好后,一大盆菜放在地上,大家端上飯碗蹲著圍著吃得很香。有時還遞給我們一塊糊香糊香的鍋巴解饞,尤其一種用油炸過的鍋巴又香又脆,常使我們吃了還舍不得離開。一次,一個戴眼鏡的解放軍見我們耍起不走,便笑著走過來說:“小鬼,你們會唱歌嗎?”我們齊聲回答:“會唱。”“會唱什么?唱一首來聽聽。”一個膽大的小伙伴先唱了“月亮光光,芝麻燒香;燒死麻大姐,氣死幺姑娘”;我也接著唱了“扁擔扁擔扯長,扯齊興隆場;不殺豬,不殺羊,殺個耗兒過端陽”。戴眼鏡的解放軍聽了,笑了笑說:“我教你們唱支新歌好不好?”“好!”我們又齊聲回答。接著,他就邊打拍子,邊一句句教我們唱:“解放軍天天打勝仗,彈藥裝備都要靠前方,一切繳獲要歸公,老蔣的子彈打老蔣……”后來,又教了一首“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不久,這些新歌就在孩子們中到處傳唱了。
解放軍還演新劇給老百姓看,臺子就搭在現在的西城農貿市場。那時那里還是個空曠的大壩子,我們叫它“操場頭”,是舊時大型群眾集會的地方。過一座木板橋,就是我家所在的“煤炭巷子”,現在叫蹄形巷了。有天晚上我也去看了,臺上煤氣燈高照,臺下就地坐著黑壓壓一片觀眾,四周有解放軍拿槍站崗。演出時壩子上鴉雀無聲,我伸長脖子看了不久就斷斷續續打起瞌睡。隱約記得看到一些穿長衫套馬褂的有錢人毒打一些穿得很爛的窮人,后來有的窮人當了解放軍回來,斗爭那些穿長衫套馬褂的有錢人,斗完后又用槍把他們押走了。接著就是槍聲,那槍聲還真像我六月初一聽到的那樣,最后是臺上臺下響起的一片掌聲。顯然我因打瞌睡劇未看全,又不大懂。奇怪的是我記得劇的名字,大約叫《血淚仇》。劇完后我回到家里,父親和一個雇來的幫工正在做手工掛面。他叫我到楊家水碾上去看看明天晚上要和面的灰面磨出來了沒有,水碾就在剛才演劇附近的河邊。我提著方玻璃燈,剛走上那座木板橋,只聽從劇場方向傳來一聲斷喝:“什么人?”四周漆黑一片,我一下被嚇懵了,正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聽又是一聲斷喝:“什么人?不說就開槍啦!”緊接著是拉槍栓推子彈上膛的聲音,情急之下,我突然想起“解放軍不打老百姓”的話,忙大聲回答:“我是老,老百姓!”對方咕嚕了一句什么,沒聽清。我快步過橋進水碾,看看灰面還未磨好,又快步過橋往回走。手中的方玻璃燈仍一前一后地晃著,卻沒有再聽到那聲喝問了。只是回到家里,我的心還咚咚跳了好一陣,慶幸自己在緊要關頭說出了“我是老百姓”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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