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兒時的記憶中,這個時節最忙活的是外婆,她為了讓全家老小能在冬至喝上甜甜的米酒,會提前好幾天,想辦法弄回幾斤糯米,淘洗干凈后,用清水泡上一夜,然后,撈起來裝進甑子,大火蒸熟,直到蒸出糯米飯特有的清香,才打開甑子蓋,把熱氣騰騰的糯米飯倒在事先準備好的一個大簸箕上攤涼。
瞬時,糯米飯的暖香溢滿廚房,熱氣騰騰中,只見外婆將溫涼的開水澆撒在攤開的糯米飯上,不時用手背去試著溫度,等到她說可以了,我就趕快把洗干凈的土陶缽缽端出來,外婆在缽缽的內壁撒一些捻好酒曲粉,然后,雙手把糯米飯捧進去,鋪一層糯米飯,撒一撮酒曲粉,糯米飯鋪完了,她就在面上的中心做一個漏斗似的酒窩,用溫開水把曲粉碗洗干凈,再把這水澆在糯米飯的面上和酒窩里。最后,把土陶缽缽蓋好,用棉被包裹起來,放在床上靠墻的角落。
那時,我們家三代七口人,只有三張床,三條被子,用了一條去焐酒,就得三四個人擠一個被窩,晚上脫下來的棉衣,還得蓋在焐酒的缽缽上。外婆會適時伸手進去摸一下,感受里面的溫度,如果覺得溫度低了,她會把第二條被子也蓋上去。期待中,滿屋米酒飄香了,冬至節氣到了。
外婆到山上去挖一些據說是補藥草根,買上一只最廉價的羊蹄或羊頭,燉上一大鍋湯。一家老小圍坐在一起,外婆首先是端上一大碗米酒,叫我們四個小孩先喝,說是冬至喝了酒,不怕冷腳手。
我聞到米酒香香的,甜甜的,禁不住喝了一大口,竟然醉了,跳到床上手舞足蹈地唱起外婆教的童謠:“一九二九懷中揣手,三九四九凍死懶狗,五九六九河邊插柳,七九到八九燕子回來建新屋,九九加一九耕牛出門地里走”。唱著唱著,倒在軟軟的被窩里睡著了,睡夢中,還吧嗒著小嘴,享受著冬至的醉。
中學畢業,我下鄉到了一個偏遠的小山村,那里不通公路,不通電,不通廣播線,一個主要勞動力辛苦勞作一整天,才值一角七分錢。在那與世隔絕的貧寒冬至日,沒有肉香,但家家戶戶都有酒香:紅苕提取淀粉后的渣釀出的紅苕酒,甘蔗提取糖后的皮釀出的蔗皮酒,它們讓我倍加思念外婆做的醪糟米酒。
于是,我托人到鎮上買了酒曲子,憑著記憶中外婆做米酒的步驟,用生產隊分的晚稻米,泡、蒸、和、焐,一點不馬夫。用一個大蘿蔸,裝滿干谷草,把裝滿和好了酒曲粉的晚稻米飯缽缽放進去。我還學著外婆,白天把被子蓋在上面,晚上把棉衣蓋在上面,時不時伸手進去觀察一下它的溫度。終于在那個最最寒冷的冬至前夕,我的知青小屋有了米酒飄香。
冬至那天下午,生產隊放假,鄰村的幾個知青戰友來到我的小屋,圍著那臺小磚頭樣的收音機,饒有興趣地收聽新聞和劉蘭芳講的評書,還跟著收音機一板一眼地學唱革命樣板戲。
不知不覺,夜幕降臨,我用醪糟煮紅苕顆顆來招待大家,最得意的是從醪糟缽缽里倒出一大碗米酒,大家依次轉著,大口大口地喝著,熱火朝天地感嘆:今日雖寒風凜冽,萬物凋零,但明日起,白晝將逐漸變長,寒夜將逐漸變短,數九寒天開始了,明媚春天還會遠嗎?
后來,上學工作,成家生子,不經意間,兒子又有了兒子,我也到了記憶中外婆的年齡。每每看見日歷上跳出冬至二字,就要隆重地主持過節,當然早就不用像外婆那樣辛苦地去做米酒、挖補藥了,白酒、紅酒、米酒、醪糟,超市里應有盡有,冬令補藥,也早在各大藥房熱鬧上架,只需買上兩斤上好的羊肉和一副補藥燉起,晚上一家人團座在一起,斟上一杯自己喜歡的美酒,盛上一碗濃香撲鼻的補藥羊肉湯,慢慢地喝,細細地品,天倫之樂,盡在其中。
酒香縈繞中,我還是會想起外婆做的糯米酒,想起在鄉下煮的醪糟紅苕,那些難忘的味道告訴我:無論冬至多寒冷,只要有酒,有家人,就定能醉暖冬至,邁步新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