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萬里長江的一個小小碼頭渡口邊玩耍、長大,從未追溯過它的過往,也不曾為它的當下長久端詳,或寫下只言片語的體悟。直到今年立春后的第二天,讀到朋友的《凝光門》——他在城門前匆匆走過,為了那古舊城墻凝聚的幾縷波光,寫下了洋洋灑灑數千字的華美文章。我突然覺得很惶恐。這長江邊的小小碼頭,窄窄渡口,這庇護我三十余年的故園,原來我一直深深愛著。我要為它的前世今生,為我的童年往事,寫一段文字。讓我的這些文字,跪倒在歷史塵埃里,向見證百千年風雨的銅碼頭,撒一回嬌,再謙卑地呈上我的禮敬。
我的銅碼頭藏身在瀘州老城區,與風過帶酒香的瀘州老窖比鄰。向東,隔江眺望彼岸風景;向西,迎送上平遠路車水馬龍。回頭,是昔日大明朝和大清帝國繁華喧鬧的“京銅”集散地和貨運碼頭;向前,是現代文明播種耕耘后留下的失意與淡然。
早在明代中葉,瀘州因得天獨厚的水陸地理優勢,成為了全國三十三個大中商埠之一。銅碼頭作為瀘州眾多碼頭渡口之一,功不可沒。它穿越明清風云,賦予瀘州一段顯赫不凡的歷史身份。明清時期,因貨幣鑄造之需,從云南調運銅料,成為重要的國家工程,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滇銅京運之路。滇銅自云南會澤、東川礦區而出,靠滑道、背負、馬馱顛沛向北,一路軍隊守衛,或經昭通、宜賓,或經貴州畢節等地進入瀘州,匯集到銅碼頭。再裝運登船,通過長江運往重慶、萬州、宜昌到漢口交卸,最后輾轉至北京,銅塊最終變成了人們手中一枚枚買米打酒的錢幣。滇銅京運,支撐起了明清金融體系的半壁江山。可以想象,作為滇銅京運古道的重要中轉站,當時銅碼頭的地位是何等重要。碼頭所在的小街,也因銅得名“銅店街”。
我曾穿著繡花對襟的旗裝,數次走過這百米長的古街。耳畔風聲不息,眼前風物流轉,這是當年明月下的銅碼頭。想象百年前:碼頭上堆放的銅料高高如山,掛著官字號大旗的貨船等待著天明的啟程;窄窄的街道上商賈云集,人聲鼎沸如潮;深深的酒巷,白墻灰瓦,檐下掛著隨風輕搖的大紅燈籠;臨街的商鋪人頭攢動,眼神里透著狡黠精明的掌柜把算盤打得山響;一身健碩肌肉的挑夫們云集在碼頭的小酒館里,觥籌交錯,劃拳聲不絕于耳。這喧囂的碼頭,是康乾盛世下的江湖。當東面的太陽升起時,云帆高懸,那滿載著銅料的大船將一路順江而下,穿過奇麗險峻的三峽,直向楚天而去。
歲月悠悠,浪潮滾滾,隨著川康、川渝交通的改善,河運漸漸被取代。銅碼頭洗盡鉛華,歸入平靜。三十多年前的一個清晨,汽笛聲響過,一艘客輪停靠在碼頭邊,一個在上游小縣城剛出生的女嬰,在媽媽的襁褓中登岸而上,投入了銅碼頭的懷抱。門前的廣玉蘭花開花落,穿著粉紅毛衣的小丫頭,咯咯笑著,跑過院子的回廊,抬頭仰望天井上屋檐畫出的四邊形的天空。燕子在檐下筑起了小巢,早晨的時候,從上面掉下了半個空蛋殼,那是小燕子出世了吧?小丫頭撿起地上的蛋殼,跑下院子的石梯,跨過高高的門檻,一路歡笑奔向河灘上昨天約好的聚會。那時的碼頭,已然是小伙伴們的天堂。在高高的鵝卵石堆上翻身滾下,撿一塊瓦片,打一串“水漂”,或者在水邊挖一個沙坑、堆一座假山。江邊有勤勞的人們開墾出的菜地,胡豆、豌豆尖、藤藤菜……小伙伴們總想著要偷偷掐一把菜,然后在菜地主人的叫罵聲中歡笑著轟然四散。直到聽見爸爸媽媽在街邊呼喚回家吃飯,大家才依依惜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那時的街頭沒有什么汽車,大家可以盡情奔跑。那時也沒有補習班和興趣班,大家可以盡興玩樂。像碼頭旁的野草,小伙伴們恣意不羈自由自在地長大……多年后,銅碼頭已經成為了濱江路的一部分。江風習習,垂柳拂面,江邊那塊大石頭還沒被江水淹沒,那丫頭坐在石頭上,拿出一本書靜靜看起來。江水無聲東流去,等到那丫頭十六歲的時候,粉紅毛衣換成了深藍色的校服,銅碼頭的老舊宅子也在舊城改造中轟然倒塌,那些上百年的木頭柱子,那些為人們遮風擋雨的青青瓦片,那些小伙伴們跑跳追逐的小巷子,連同門前的廣玉蘭,連同六邊形路磚拼成的街面,統統消失不見了。
銅碼頭,這個浸潤過瀘州城豐厚文化底蘊的碼頭,完成歷史賦予它的神圣使命后,默默沉寂了。
走在這曾經顯赫一時的小街里,再找不到過往的一絲痕跡。街道兩旁,曾經的銅店,被串串香、小火鍋等小食店代替,每當華燈初上,依然紅火喧鬧。只是如今的煙火,已照不見當年明月清輝下的江湖。
……
“美女,走哪里?”的士師傅問。
“銅店街。”我的思緒被拉回現實中來。
“啥子地方呢?”
“就是銅碼頭。”
“哦,銅碼頭嗦!早說嘛。走,銅碼頭!”
(作者系瀘州市人民醫院職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