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水井
近日讀到“凡有井水處,皆歌柳永詞”,心受觸動,神思既往,不為柳郎詞盛行于市井巷陌,只為老家的水井。
在我們川南丘陵,水井分土井和石井。土井淺,蓄水少,只夠兩三戶人家使用。土井里面的水多是裸露著的,清清亮亮,汲水無需吊桶之類的工具,觸手即可及。石井有的有十幾米深,多為圓形。
想到水井,腦海里便浮現(xiàn)這樣的鏡頭:兩只水桶在鄉(xiāng)親的肩頭不停地、有節(jié)奏地起伏,水滿滿的,經不起震顫、顛簸,溢出來了,路上灑出兩道濕濕的印痕,從挑水的井邊一直延伸到挑水者的家門口……為了防水蕩出,有的在水面放一片荷葉或兩塊木板。
井在民間,常在最干凈的地方,我們村的水井,在山坡下的田邊。聽說有六七百年了,兩條小路通向老井,野草雜花斜逸著小路生長,像平平仄仄的詩行。水井不遠處聳立著一棵柳樹和一棵苦楝樹,幾米遠是一片竹林,高大的兩棵樹形成厚厚的濃蔭,將水井完全遮住,即使炎熱的夏天,井水依然清澈涼爽。有時候,一些調皮的青蛙會在井沿的石板上呱呱直叫,引得燕子也趕來湊熱鬧,輕輕地掠過并留下清脆的歌聲。兒時的伙伴們也會頑皮地站在井沿上,看著鏡子似的水面上映出自己可愛的樣子,做各種怪相。有時我們會折幾根柳枝輕輕地蕩漾水面,朝著自己的影子哈哈直笑。
井臺是一整塊的青石造成,石質鮮青,經水的浸泡更加的清涼溫潤。井壁也是大青石的,因為歲月的侵蝕已變成青墨色,夏天還可看見一些光鮮的青苔長在上面。在井壁兩邊,從上到下鑿了一些凹處,便于下井腳踩。
記得那時,是用水的人家中有威望的人組織掏井,每兩年掏一次井。我們小孩子最愛看熱鬧。那時,沒有抽水機,村里組織十來個壯年勞力,用三四個小木桶不停地提水。人們喊著號子,唱著順口溜,甩開膀子越干越有勁,井水下降后,組織兩個膽子大的,沿著井兩邊的石凹下到井底淘井,將掉落在井底的雜物和淤泥全部掏出來,井上的人用繩子提出,累了一批,接著又一批主動接力著忙活,掏出來的泥土黑黑的,還有很多竹葉。
農村的孩子懂事早,記得十一二歲的時候,我就開始去水井挑水。看見有人挑水,趕快去,先看大人是怎樣把水弄上了的。父親的大徒弟平哥還親自教了我。如果水井淺,就用扁擔鈎。打水時用扁擔一端的鐵鉤牢牢地鉤住水桶并慢慢地下放到水面上,再輕輕地把水桶擺到井壁處,然后反方向猛地用力快速往下拉水桶進水,等水桶注滿水要瞬間提上來,或者把木桶倒著用力丟井里,然后雙腳作為支撐點務必站穩(wěn)站住,雙臂快速往上提水桶,這樣就能把水打上來。如果水井深,就需要用竹竿。一根竹竿,在有節(jié)疤的地方用刀對穿一個孔,套在水桶的繩子穿過竹孔,然后放下水井就可以打水了。水井很深,一根大約
一次我用銻鐵桶挑水,來不及用扁擔鈎鉤住桶,注滿水的桶就沉到井底去了。父親在外給別人修房,母親還沒收工,沒有挑到水,晚上沒水做飯喂豬,我不知怎么辦,就在井邊哭。過了一會兒,鄰居周三爺來挑水了,我哭著給他說了。他說:“別哭了,一會我?guī)湍闩蟻怼薄K舻诙嗡臅r候,手里拿著一個拴有繩子的較長的鐵鉤,他把鐵鉤綁在竹竿上,趴在井邊,才把我的桶鈎上來了,并把水倒了一半在另一只桶里,說:“挑回去吧,小孩別挑那么重,壓壞了身子不肯長。”
清晨,一聲雞啼,小村就掀開了一天的門簾兒。挑水的男人們相互打著招呼,拉著家常,親切而溫馨。一擔水上肩,隨著扁擔的起伏,桶顫悠悠地晃著,蕩起細碎的水花,小路上灑出兩道濕濕的印痕,空氣中飄著淡淡的馨甜氣息。
夏日中午,女孩子們在井旁用木盆洗頭,細花的白短袖,一盆青絲軟軟地漂在水里,用皂角輕輕地搓揉,然后用毛巾洗了臉,坐在一邊,用一把木梳,從上而下,嘻嘻地梳理,直梳得青煙如龍,彩霞四起,一股皂角味繚繞井邊,那才叫美呢!
有媳婦陸續(xù)提著衣服、被單聚攏而來,井臺上便越發(fā)的熱鬧起來。她們手里忙活著,嘴里更不閑著,東家長西家短,嘻嘻哈哈。大概“市井”一詞便與此有關聯(lián)吧。倘若還有誰家男人來挑水,總少不了一番只屬于鄉(xiāng)村媳婦的潑辣與開放頻頻上演。姑娘們只管梳頭,悄悄地聽,有時幫張大娘擰一下被單,然后也提半桶水回家。
一直到夕陽西下,疲憊的老井還無法清靜,依舊有三三兩兩的男人來挑水。他們卻不急著回家,紛紛脫光上衣,拔上一桶井水,劈頭澆下,大呼爽快過癮。黝黑結實的胸脯上殘留著顆顆水珠,在清麗的月光下晶瑩剔透,散發(fā)著一種原始的雄性之美。有的甚至還借著這興致南腔北調地吼上幾嗓子,當然,這種情景大都是在夏夜。
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們生產隊從瀘州來了一個知青,叫劉開明,約二十歲。生產隊專門給他修了兩間房子。他也買了兩個銻鐵桶去挑水,開始的時候,別人把水從井里提出倒給他,他用兩手提,到家時,水浪出還剩半桶了。一次,大隊梁支書的三女兒去挑水,看見瘦高的劉開明笨手笨腳的樣子,就教他打水和用扁擔挑水。有幾次做示范,把水挑到劉開明家,順便幫他收拾屋子。因為挑水,梁三姐常去幫他做飯、洗衣,還給他做布鞋和鞋墊子,他們漸漸產生了感情。梁支書反對也沒辦法,他們結婚了,當他們的孩子一歲的時候,知青返城了,梁三姐也和孩子進了城。每次她回娘家,都要去挑水,只為感謝水井這個媒人吧!
井水夏涼冬暖。夏天,烈日高照,暑氣炎熱,人們做活歸來,第一件事,就是用手掬一捧這里甘甜的涼水,咕嚕咕嚕灌個痛快。沒有喝水的器具,就把頭伸進別人家的水桶里喝。后來也有好心人,放一個桶在井邊,用楠竹制做了幾個簡易的水瓢,放在涼水井旁邊干凈的巖石上,方便去來的人飲用。冬天,寒氣逼人,而這口井水,卻冒出暖暖的熱氣,溫暖的井水滋潤著鄉(xiāng)親們的心。婦人們用井水洗菜、洗衣一點也不覺得凍手。
記得母親用這口老井的水,煮的稀飯、推的豆花、做的涼糕和渾水粑特別好吃,有股清香味。
如今,井邊的樹已經很老了,井臺上刻滿了歲月的滄桑。幾百年來,多少人曾經喝著這井水漸漸長大、又悄悄變老,可井依然年輕;多少曾經喝過這井水的人遠走他鄉(xiāng),可井依然堅守故土,寸步不離。
無論春夏秋冬,井,就這樣一年年直直地站立著,連睡覺也是站著,盡管你看不到它——因為它不是站立在大地之上,它是站在大地心里。
井,是一個村莊的靈魂,親眼目睹了一代代人從生到死、從死到生,見證了人們生活由貧困到富足。
老家這口七百多歲的老井,至今仍未干涸。捧起這井水,仿佛捧起正靜靜凝望著我的滄桑歲月;飲著這井水,我好像正在細細品味著一段淌滿鄉(xiāng)人淳樸、安然、奮斗的歷史……
2582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