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我和煙

　　　　　　　　　　　　　　　　谷微黃

　　父親種煙也抽煙。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煙葉不僅是我們省的經(jīng)濟支柱，也是我們家的經(jīng)濟支柱。那時我上小學，弟妹們也相繼上學，不僅僅書學費，全家的吃喝拉撒全指望一年的煙葉收入。

　　父親不是種煙的老把式，算不上行家里手，但父親很勤奮，邊學邊用一點不敢怠慢，從燒地播種到整地理墑，從育苗到栽種，從鋪膜到澆水，從鋤草到施肥，從封頂打叉到采摘，從烘烤到理把，從包裝到賣，這是一個完整的過程，工序復雜，把一墑墑綠油油的煙苗變成一片片金黃的煙葉，這是一年的勞作，一年的等待，一年的希望。雖說天道酬勤，但畢竟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一場白雨(冰雹)可以把所有希望化為泡影，就像冰雹化作雨水流走一樣。我就親歷目睹了一場冰雹過后現(xiàn)已作古的母親站在煙地埂上抹淚父親蹲在地溝里一個勁抽煙的一幕，這也許是我童年的一張永不褪色的底片，珍藏在記憶的影集里。父親從二十出頭到五十開外一直種煙，也算是種了一輩子，雖然技藝平平，這與他抽煙技術相比是"小巫見大巫"，但父親總算用煙葉養(yǎng)育著一個大家庭，我們從小學到初中，我從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學，煙葉功不可沒。

　　據(jù)專家調(diào)查，抽煙人群分布與文化程度成反比。不管當否，但在我們村里，男人幾乎抽煙，當然他們的學歷都不高。這與農(nóng)村的一些傳統(tǒng)認識有關，男人不僅不好辦事，還沒男人味，甚至說不是男人。我父親是村里普通的一員，自然超脫不了，完全心甘情愿做一位忠實的煙民。

　　俗話說煙酒不分家，父親抽煙還喝酒，好在父親對煙酒的檔次要求不高，酒只要散裝老白酒就行。煙基本上自種自抽，新上市的葉子煙，揀上好的，擱在凳子上抹抻了摞起來，簡單點的用磨刀石壓一壓就可以切了，專業(yè)點的(主要是有閑心)把煙放到自制的木榨里用木契擠一擠，再抹上點香油捂上一段時間，最后用木匠的工具--推刨推成煙絲，據(jù)"老煙槍"說這才是真正上好的"云煙"。再弄個云南十八怪之一的水煙筒，咕咚咕咚地就抽起來啦。父親常說這句口頭禪--既省錢又爽口，在收煙季節(jié)，忙里偷閑地弄上幾匝收藏好，就夠抽一年半載的。

　　當然，在經(jīng)濟好轉的時候，父親偶爾也買點紙煙抽，記得那時市場經(jīng)濟不發(fā)達，村里沒有可買煙處，只有相隔一二里地的鄰村有個合作社(供銷社)，恰好我在那兒上學，買煙打酒的重任責無旁貸地落到我身上，我經(jīng)常是背著書包還提著一個塑料桶。記得那時的煙很少有過濾嘴的，我給父親買的都是精屁股煙(也叫兩頭點火)，"金沙江"二角八分錢一包，草綠色的"小春城"四角錢一包，找補的一分兩分錢就變成了我的水果糖，于是我樂此不憊地接受了這一"光榮任務"。

　　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不斷發(fā)展，我們家的經(jīng)濟狀況也不斷好轉，這也是全中國的農(nóng)村在發(fā)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時候。父親抽煙的檔次明顯提高，有"吉慶"、"石林"、"紅梅"等，逢年過節(jié)還來包"云煙"。但父親抽煙有些不好的習慣，一是抽什麼煙都離不開水煙筒，葉子煙、精屁股煙也罷，好好的過濾嘴要掐斷．他的煙友們說這是糟蹋，父親不以為然，最難堪的是下地干活也稍上水煙筒，我那早逝的母親常指責，你這是來干活還是來抽煙。總之，父親這一"臭名"遠揚，凡認識他的人都了解這一嗜好，我想父親可能是早年抽葉子煙的"后余癥"， "水煙筒情結"想改也難。二是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是抽煙晚上睡覺前最后一件事是抽煙，早  晨，我還在床上穿衣，只要聽到"咕咚咕咚"聲就知道父親已經(jīng)起來了，趕緊加快速度，否則挨罵；晚上從睡夢中醒來，聽到"咕咚咕咚"聲就知道未睡的父親快睡了。三是干活累了抽煙，高興了抽煙，煩惱了抽煙。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父親除了干活吃飯睡覺外，其他時間都在抽煙，這些"煙癮"刻在我的腦海里，伴隨著我成長。

　　父親終于沒有種煙了。

　　因為我終于工作了，子女們都長大了，父親可以"解放"了。其實，這并不是父親真正不種煙的原因。家鄉(xiāng)通了高速公路，雙向六車道，占去了大量的土地，父親把玩著玩了一輩子現(xiàn)在卻僅剩一點的耕地，還想利用它種上一茬好煙，我耐心地做工作，他雖然放棄了，但總是抱怨高速路占地太多，我說現(xiàn)在從這里到縣城只需二十多分鐘，過去需花費一個多小時，現(xiàn)在從這里到市里只要半個多小時，過去至少要個半小時，再看看這來來往往的車流量，提高了多少運量和效率，這難道不是經(jīng)濟效益。父親感嘆地搖了搖頭說，誰料到社會變化如此快。

　　操勞了一輩子的父親閑不住，閑暇時常到別人家的煙地里轉悠，和主人家"交流交流"種煙技術，夸獎一番"好煙好煙"才走。看到村民們從烤房里拿出金黃金黃的煙葉，他也要湊上前去品評一番，用鼻翼貼近葉面嗅一嗅，用手撫玩一下，然后隨手扯下三四葉。因為不種煙的父親還抽煙，主人家見狀，莞爾一笑，多弄點多弄點。

　　父親抽煙的時候經(jīng)常被嗆得連咳不止，上氣不接下氣。每當此時，母親總要嘮叨，抽抽抽，誰讓你抽?活該!浪費錢。母親最心疼的可能是最后這一點。因為還年輕的父親能吃能喝也能干，身體沒問題，所以母親和我們勸他的話聽不進去，尤其是經(jīng)濟條件大為改觀以后，誰勸跟誰急，你們就是心疼錢。已工作的我不勸他，想想父親就這麼點嗜好，戒了怪可憐。逢年過節(jié)回家我揀上好的買一兩條孝敬孝敬父親，他邊抽邊咧著嘴說，買一般的就行，別浪費錢。

　　父親戒煙源于一場大病。

　　當我在市醫(yī)院見到父親時，他已不能說話了，醫(yī)生已下了病危通知。經(jīng)檢查，父親的病是胃出血、肺腫，胃出血是因為喝冷酒，肺腫是因為抽煙。幸好搶救及時，父親在醫(yī)院住了二十多天才出院，出院時醫(yī)生鄭重地說：想享清福，后半輩子戒煙戒酒。我們沒在意醫(yī)生的話，父親卻動了真格。所以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戒的，沒有親歷他戒煙的艱難過程。當我再次見到父親時，父親已煙酒不沾了。從他的表情看，他戒得不痛苦，臉上倒是充滿愧疚之情，因為他這一病讓子女們花了兩萬多元錢。父親喝了三十多年酒，抽了三十多年煙，我們勸了二三十年勸不住，醫(yī)生一句話震住了。對此我半信半疑，因為我見到許多戒煙者開始時信誓旦旦，結果好多人"反彈"，對父親，我不好多說什麼，那就拭目以待。一次，二次，三次……，父親真的抵御了誘惑。

　　父親習慣了煙酒不沾的生活。我反而不習慣了。春節(jié)回家不知給父親買什麼好，想來想去，煙酒茶，父親還喝茶，那就挑點"普洱"吧!給親朋好友散煙，常常忘不了父親，甩出去才意識到，父親和我都相視一笑。

　　我不會抽煙，但對煙有一份獨特的感情。

　　小時候跟父親種煙，聞慣了煙味，或許從小受到父親"熏陶"，以至于現(xiàn)在在公共場合聞到煙味不像一些人一樣排斥反感卻感到親切，這不僅僅是適應能力強。當然，我對煙不是一點沒有染指過。初高中"禁煙"，我曾跟著那些"壞"同學抽過"兄弟煙"(一根煙二人以上抽)；大學沒人管了，但迫于經(jīng)濟壓力，只是偶爾為之；工作后，我"秉承"了這一傳統(tǒng)，逢年過節(jié)回家和親朋好友湊湊熱鬧，之后金盆洗"口"。朋友們開玩笑說不抽煙不支持云南財政，我只好反唇相譏，我支持環(huán)保。

　　生長生活在兩煙(草煙、卷煙)之鄉(xiāng)，每每走出城市，看到一墑墑綠油油長勢喜人的煙苗，看到一片片金黃的煙葉，看到勞作的煙農(nóng)，心潮翻滾，眼角濕潤，我完全在記憶中行走，老家、父親、童年生活、家鄉(xiāng)巨變……如今走進商店，我會下意識地去欣賞一盒盒包裝精美的卷煙，如"小熊貓"、"紅河"、"紅塔山"、"印象"等等。

　　歲月滄桑，世事在變，家鄉(xiāng)在變。家鄉(xiāng)的許多舊事都成了記憶的云煙，但我忘不了那些"煙熏火燎"的歲月，忘不了與煙有關的人和事，這才是我真正的"煙癮"。（2952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