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雨天的鄉村

雨下了四天，仍滴滴答答地下著，雨滴敲打在緊閉的玻璃窗上，竊竊私語，悠然、靜雅，隨風奏響一簾幽夢。安靜地坐在電腦旁，思緒輕輕地、慢慢地飛揚，飛到那些年夏季雨天的鄉村。

                             一

下雨了！半夜的時候，雷鳴閃電，雨嘩嘩地下起來了！

雨下得很大，過了兩個多小時，父親下床點上煤油燈，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打著電筒，再扛一把亮锃锃的鋤頭。他要去扎水田的缺口，不然，水全流走了，秧苗就沒水喝了。母親說：“天亮了再去吧，還在打雷，前年，周……”前年，五十多歲的周幺爺就是半夜打著電筒出去看秧水，被雷電擊死的。但父親還是出去了，他的腦海中還印現著去年的一幕，時節早已過去，可老天就是不下雨。鄉親們望眼欲穿，眼里布滿了血絲，嘴皮磨起了水泡，身骨板變得比平時滄桑多了。后來，雨終于下了。鄉親們脫掉了身上的衣服，光腳跑到了雨地上，臉上掛滿了笑，伸開雙臂擁抱住了它。

父親出去后，母親怎么也睡不著。一個小時后，父親回來了，全身沒有一點干的地方！

天亮了，雨還在下，房檐上的水，像是掛在房前的一幅水簾子。大人們開始找尋著空的水桶或盆盆罐罐什么的，全擺放在屋檐下接水。因為缺水，這雨水更得珍惜了，沉淀后的水還要用來洗洗涮涮或者喂豬。孩子們全不顧這些，只顧伸出手去，任雨線砸在手心再迸濺開來，惹得咯咯咯的笑。房前的花兒，此刻也被雨水洗凈了容顏，只是不肯抬起頭來，少女般羞澀，卻比平日里越發顯得妖嬈動人。屋旁樹冠里，也躲滿了麻雀之類的鳥兒們，喳喳喳地叫著，和屋檐下的孩子一樣，沒有片刻的安寧。看燕子、鴿子在雨天里穿來飛去，在夏季這場時下時停有點纏綿的雨天里，聽燕語鳥鳴和孩子們的嬉戲聲，增添了些許感動人心撩人思緒的天然情趣！

雨天，女人從柜子里挖出二升黃豆倒在簸箕里認真地揀凈，然后到磨坊拉成豆瓣兒泡在盆里。旁晚，豆瓣兒脹發了，女人和男人一起推磨，磨豆腐。這時候很輕松，兩人一邊推著一邊添著豆瓣兒，說一說家長里短，灶房里有了些暖暖的氣氛。

 豆子從石磨里變成了白白的豆漿，流進木桶，一個小時后，二升黃豆就磨完了。女人燒開了水，支起豆腐架把豆漿倒進去過濾。男人搖著豆腐架子，女人每添一勺豆漿，男人就趕緊搖幾下，直到全部豆漿濾完了，倒進大鍋里，用柴火燒開。女人先舀一大碗豆漿，讓老人先嘗嘗。然后點了鹵汁，鍋里變成了一塊塊云狀的豆腐腦兒——豆花兒就做成了。到地里掐些木姜菜，再和用菜油煎過的辣椒，放點鹽，就是蘸水，吃起十分爽口！

下雨天里，農家差不多家家戶戶都推豆腐吃，像過節。

                              二

夜里，雨時下時停，人們也時睡時醒。天亮了，不用一大早去地里干活，人也就起得比平日里晚些，莊稼人 ，不逢下雨，難得有這樣歇息的時候。

孩子們更是在家呆不住了，迫不及待地戴上草帽或斗笠，穿上哥哥姐姐的涼鞋，一走路，撲撲撻撻地響，但這絲毫也不影響他們玩的興致。他們在雨地里嬉笑著大聲打鬧，抬起腳，狠狠地踩下去，濺了滿身滿腿的泥水，誰踩的水濺得高，便會引來一陣的歡呼聲。接著，有誰不小心啪嗒一聲摔在泥水里的聲音，全身被泥水糊了。過不了多大一會兒，準能聽見女人大聲呵斥孩子的聲音：“小牛，看你這個樣子，像花鬼一樣，只曉得瘋！還不快回去換衣服……”有時還能聽見孩子抽抽嗒塔的哭聲，準是挨了母親的罵，或是屁股上挨了巴掌。一切，都像是雨線里跳躍的音符，高低起伏，很歡快！

不多一會，孩子們又聚在一間公用的寬敞的空屋里：折紙飛機，看誰的在雨里飛得遠；或者用兩截竹片做一個手拿的風燈，在雨里跑著，它就會轉動；或者用廢紙做“東西南北中”的游戲；或者打彈子、跳繩、用毛線頭編蜻蜓、金魚等小玩意兒。

稍大點的女孩子和大嫂大媽們，往往便拿了活計，聚集在誰家的堂屋做活。邊做邊聊，說笑的聲音很遠都聽得到，不多一會兒，人越聚越多，聲音也就越發的大了。她們手里拿的活計并不相同：大姑娘手里一般都拿的是鞋墊之類的，花花綠綠的絲線，被她們用心繡成好看的紅花綠草，更多的是鴛鴦戲水的圖案。因為是繡給“他”的，所以就繡得格外上心。要不了半天，誰家的女子手巧，就傳遍整個村子了。大嫂大媽們手里的活計可就不同了，是自家男人又大又厚的鞋底子。哧啦一根白麻繩拉過來又拉過去，看得人眼花，間或用針在頭上抿一下，或者用錐子夾一下，細細密密整整齊齊的針腳顯示著她們的能干。還有的在緒麻線，想給自己的女兒準備一床麻布蚊帳，作為嫁妝。沒有男人的時候，女人說笑更放肆。你一言我一句，常常會把哪位姑娘逗得漲紅了臉，捂著臉背過身去，她們才肯罷休。歡笑聲和著雨聲在小山村回蕩！

男人們也有自己的活，他們扎掃帚、扭牛繩子、編篾器。有一些文化的人就交換著看發黃的書：《三國演義》《李自成》《林海雪原》《古今傳奇》等。

父親喜歡看書，看后還給我們講故事。心情好的時候，他還會拉二胡或吹口琴給我們聽，或者我們唱他伴奏，如《北京的金山上》《王二小》《打靶歸來》等。

父親也會編家里常用的篾貨：背篼、箢篼、羅筐、簸箕、籃子、篩子、魚簍等。這些篾器看起來簡單粗糙，但實際上很耐用。

父親從竹林里挑選幾根稍老一點的竹子，把竹枝剔除干凈，一根竹子破開兩半，只要兜頭一刀，然后稍稍一掰，那些堅硬如鐵的竹節就會順勢裂開，發出嗶嗶啵啵的炸響，勢若炮仗。隨后是劃篾條，將竹篾破成黃黃綠綠、散發著清香的柔韌細絲。一根細細的竹篾，青的亭亭，黃的裊裊，卻織成堅固的器具，支撐起生活的重負，甚至跟人的命運綁在一起。

父親做篾活很認真，編出來的東西很美觀。如編籮筐，籮身是由青篾編成，十字型的竹架支撐籮底、竹片包住四角，四面結實牢固，籮口則由粗篾條裹緊，再用細篾一道道鎖箍，每一根接頭都精細地藏匿在篾縫中。一對籮筐大小式樣是一樣的，用篾多少事先分好，粗細長短更不用說，不差分毫，所以兩只籮筐酷似一個娘胎養的雙胞胎。最考手藝的是別在腰間的魚簍，圓不圓，扁不扁，方不方，像葫蘆一樣兩頭大，中間細，里面還有倒卡裝置，別具心裁，令人稱巧。每編好一樣東西，父親都要端詳好一會兒，或者讓鄰居看看，有哪些改進的地方。

   第三天，雨還在下，女人們依然做針線活，男人們接著編他們的“工藝品”。孩子們更高興，不用割草放牛。他們頂著荷葉在雨里走來走去，看誰接到的雨水多。然后又忙著玩泥巴了，房檐下一排的小孩，各自拿泥巴捏成碗狀的玩意，然后喊“預備，起！”一起倒扣著摔下去，看誰的摔得響。更多的時候是悶悶地一聲響，或是干脆開了花，濺得滿頭滿臉都是泥巴，引來同伴們的一陣嘲笑。雨天，賦予了孩子們平時所沒有的歡樂和笑聲，和永遠也抹不去的記憶。

夏季鄉村的雨天，是一種有滋味的日子。三四天的陰雨時間里，人們會變得溫和、親昵、清閑。雨過天晴，農人們又開始扛著農具下地勞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