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兒時不可忘,持艾簪蒲額頭王”,童年的端午節,的確忘不了,那陳艾菖蒲的味道,更是忘不了。
記得每到端午節,外婆都會早早去集市,買回藥味十足的陳艾菖蒲,選幾支長長的掛在門邊上,一邊掛,一邊念叨:“菖蒲劍,陳艾草,驅邪除病是法寶”。
掛好后,她就拿起那把老掉牙的榆木梳子,很仔細地給我們梳頭,把一條細細的艾葉仔細地編在辮子里,讓它淡淡的藥味久久地飄灑在我們身上。三弟是我們家的第一個男孩,又恰恰生在吃不飽飯的災害之年,外婆格外小心地呵護他,從小給他梳辮子,穿女裝,端午節那天,還特意在他的辮子里比我們兩個姐姐多編上一條艾葉。
中午,吃了粽子、莧菜,外婆就用指尖蘸上雄黃酒,在我們的眉心點上一個“王”字。晚上,再用剩下的陳艾菖蒲煎水給我們洗澡,這樣,端午節才算是過完了。但那略微苦澀、怪怪的陳艾菖蒲的味道,卻長留在我心間。
當知青下鄉了,感覺到這個端午節特有的味道更加濃烈。我所在的生產隊不通車、不通電、不通廣播線,一個全勞力掙一天的工分值1毛7分錢。春荒時節,很多家庭都要斷糧。期盼中,端午節來了,胡豆豌豆熟了,早熟的麥子黃了,包谷揚花吐穗了,萬物生長到了最為蓬勃旺盛的季節,日子又有了奔頭。
還在端午節的頭一天,姑娘大嫂們就不出工了,邀邀約約到10幾里外的溝里頭去割陳艾。
溝里瘋長著各種野草,一陣清風吹來,碧波蕩漾,我們一頭扎進綠色的海洋,絲毫不顧露水打濕褲子和衣袖。姐妹們教我認識陳艾,挑選那些長得直條條的、比腰還高一點的齊根割下,不一會兒功夫,背篼就裝滿了,大家有說有笑的滿載而歸。
路上,為了顯擺我是知青、有文化,我故意問她們知道張獻忠嗎?有姑娘說聽過張獻忠剿四川,掛了陳艾菖蒲,就不會被殺了。我還問她們知道屈原嗎?有大嫂問是那個生產隊的?我說是2000多年前的著名詩人。大嫂笑得更響亮了,提起濕漉漉的褲腳:我們才是被打濕了的大濕人耶。
在嘻嘻哈哈的談笑聲中,不知不覺就到家了,大家顧不上聽我談古論今作解釋,把露水濕潤著的陳艾晾在曬壩,又馬不停蹄地去采菖蒲,村上好多水田角落都有,我們把褲腳挽得高高的,跳下水去將菖蒲連根拔起,順勢洗干凈,抱到曬壩,一支菖蒲,兩支陳艾,用谷草扎成一束一束的,不到午飯的炊煙升起,家家戶戶的大門上都掛起了陳艾菖蒲,端午節把貧瘠的鄉村裝點得分外美好,瞬間沒有了一切憂愁和煩惱。
第二天一大早,姑娘大嫂們又是邀邀約約,把余下的陳艾菖蒲,背到場鎮上去賣,每人賣出去十多二十束,掙得兩三塊錢,買了鹽巴,打了煤油,還能買些繡花的針線。
看見姐妹們一張張幸福而滿足的笑臉,我不禁問道:既然陳艾菖蒲能賣錢,為什么不多采些來賣呢?
她們詭秘地掩住笑得像豌豆角似的嘴,說這東西呀,只有今天才有人買,也只有今天才能大搖大擺地賣。
哦,是端午節賜給了她們特權,是陳艾菖蒲帶給了她們財富。前不久,古二爺趁著農閑,砍自家屋前的竹子編了幾個箢篼、撮箕到鎮上去賣,就被揪到公社去批斗,說是投機倒把,要割他“資本主義的尾巴”,因為他的家庭成分不好,是富農。
我問經常割草的大嫂:陳艾菖蒲長得這么好,你為什么不去割呀?大嫂極具經驗地說:這陳艾是苦的,豬兒不吃,菖蒲太硬,牛也不吃,割它們干嘛?
淳樸的鄉親和善良的外婆,對陳艾菖蒲都是一樣的青睞、崇尚,虔誠地用它們扮靚了一個又一個的端午節,潛移默化的感染,讓我越來越清晰地認定:陳艾菖蒲就是為端午節而生的。
我的外婆不識字,我們生產隊的好多人也不識字,甚至連廣播都沒有聽過,他們有可能不知道屈原,但他們卻在植物長勢最好的五月端陽,把平安和健康的愿望寄托給其貌不揚的陳艾菖蒲,讓它們特殊的味道縈繞在這個充滿生機與活力的節日,與希望并存,與山河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