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山西.劉鳳俠
人說:城市是人造的,鄉村是神造的。
在廣袤的北方,一個個小鄉村,正房都是坐北朝南,像一張張仰望的面孔。從東山上噴薄而出的晨光,首先照射到樹梢上,田壟上,然后慢慢地照射到低矮的屋檐上,照到木窗格子的南窗上,照到一家人的日子上,照到每個人的心上。
小時候,我常坐在溫暖的土炕上,趴在南窗的玻璃上,看見爸爸媽媽扛著鋤頭走向田壟。早晨的時候,陽光落在他們的身前;傍晚的時候,夕陽落在他們的身后。我看著不遠處的一壟向日葵,起初它們比我還矮,可慢慢地它們就長大了,就超過了我的身高,每棵向日葵都像我家的房子,向著太陽生長。我也常常瞇著眼看太陽,太陽真亮,也真暖。
節氣過了驚蟄,大地酥軟了。一場春雨落下來,急不可耐的稗草,蒼耳,車轱轆菜就鉆出了地面。布谷鳥一叫,牛羊也歡實了。溫暖的屋檐下,柴雞總是刨著細土,像在尋找著什么。燕子從南方回來,又找到屋檐下的家,鳥窩里盛著一碗陽光呢。我仰臉看著去年的燕子,想我長大了也會走出去,很多年以后,我是否也能找到自己的家,找到向陽的屋檐?
爸爸媽媽在初春總是盤算著,哪塊地應該種玉米,哪塊地種豆子,哪塊地種高粱。那時候,我總想這是最簡單的問題,比加減法還要簡單。可后來才懂得這是一年最重要的事,地要輪茬,莊稼才長得好,關系到一年的收成。后來我遇到事也像爸爸媽媽一樣在心里盤算著,哪些事該做,哪些事應該什么時候做,哪些事不應該做。
春雨落下來,天上的雨最終都回到田壟,然后才沿著低洼的鄉路走向村子。莊稼你追我趕地長著,有的在伸葉,有的在拔節,有的在孕育。一壟壟的綠色領著我們走回村子,一壟壟的綠色領著我們走出村子。自己家的那幾塊地,不用用心記,也知道,南山坡上是一塊玉米,西溝畔上是一片豆子,后坡腰上是一片高粱。我們常在地里找到大人,大人也常在自家的地里找到孩子。一壟一壟的莊稼圍著村莊跑著,就像小時候的我們。
仲夏時節,麥子已經微微泛黃。玉米開始揚花,豆子的花一串串的,有的紫色,有的白色。螞蚱已經成群結隊,荒草叢里有只蟈蟈在不停地叫,把陽光叫得那么溽熱。我躺在麥田里,聞到一縷縷淡淡的清香,風把這味道吹過來,又吹過去,像夢。我透過槐樹的枝椏遙看我向陽的村子,小小的村子被綠色環抱著,綠色像一雙被子,而村莊像一個幸福的嬰兒。
種在地里的叫莊稼,收到家里的才叫糧食。秋收了,收到場院的豆子要用石磙子壓,麥子要用機器打,玉米棒子要掰了,曬在房頂上。每一家的房頂都是金燦燦的,像主人被陽光照耀的笑臉。我常和小朋友躲在場院的麥垛上玩,麥垛暖融融,就像一首童話。慢慢長大了,才知道暖融融的麥垛是心靈的一種需要。我走出村子,卻再也找不到那樣的麥垛。
有一頭羊領著一群羊上山了,羊倌慢慢地走在后面,每只羊都知道上山的路,每只羊也都知道回家的路。我們沒有走到的地方,每只羊都走到了。它們知道哪片地的草已經老了,哪片地的草還很新鮮。它們總在向陽的半山坡上吃草,吃幾口草,就會抬起頭遙看幾眼村莊。我問羊倌為什么羊會選擇在半山腰的向陽坡吃草,羊倌說:山底太陰涼,山頂風太大,只有半山腰陽光溫暖,草色鮮嫩啊。我想想,好像明白了點什么。
在村子不遠的向陽坡地上,一定還生長著一片墳塋,那是先人的家。他們一定在村子里活過,也在每一片地里活過,他們伺弄過無數的莊稼,無數的莊稼在他們手里變成喂養我們的糧食。他們手持的鋤頭已經在歲月里銹蝕,光滑的鋤桿已經在光陰里腐朽。他們在每天的一個時辰一定遙望著村莊,村莊里低低矮矮的屋檐下他們的后人也時常眺過土墻向他們仰望。墳頭上壓著的一張紅紙,他們知道自家的香火正在延續;墳頭上壓著一張黃紙,他們也知道身旁的那棵柳樹又多了一圈年輪。他們看見年關大人領著淘氣的孩子,在他們的墳旁磕頭,一場雪就落下來。
村子里的一兩條路通向外面,外面的無數條路通向村子。陽光照射的路是灰色的,雨水淋濕的路是黑色的,一場雪后的路是白色的。一粒種子走過的路,也是一車糧食走回的路;一只羊走過的路,也是我們走過的路;一群孩子走過的路,也是先人走過的路。鄉親們用腳打磨的路,也是我們用心丈量的路。
村子里長著很多樹,有楊樹,柳樹,槐樹,丁香它們都是見過世面的老者,它們的根在地里睡著,葉子在天空醒著,它們在和鳥兒說著話,在和白云說著話。他們更早的看見了陽光,更早的看見了雨水,更早的看見了一個游子的腳步。風傳過來的消息告訴了鳥,鳥飛回來告訴了樹,樹是大智者,它什么也不說,只是搖了搖枝椏,響了響葉子。
我從鋼筋水泥的城市走回鄉村,看見神的光芒無微不至地照徹。一家的炊煙起了,兩家的炊煙起了,整個村莊的炊煙都映在陽光里,一縷淡藍,一縷金黃。我聞到久違的艾草味道,那是最清新的味道,也是夢里的味道。我看見成群的牛羊沿著鄉路走來,滿田野都是哞哞咩咩的叫聲。
鄉村的老井,石磨,村東頭的那塊被坐圓滑的石頭,甚至村西頭的那棵老槐樹,都落在了時間的遠處,鄉村的深處。從小我就注視著它們,長大了我依舊回望著它們,時間久了,我不也是它們的摸樣?
村里的人有說想我了,其實想我的人也正是我想念的人。人這一生,心里又能掛著幾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