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老家在嘉陵江邊,祖屋門前有棵銀杏樹”,從我記事起,爺爺就這樣教我,爸爸也這樣教我,他們把這棵銀杏樹深深地種進了我心中。
而今,爺爺和爸爸都早已離開我們?nèi)チ颂靽倚闹械哪强勉y杏樹卻越長越大,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終于在甲午年的金秋,我踏上了千里尋它之路。
從我居住的川南小城到重慶朝天門碼頭,出長江沿支流嘉陵江逆流而上,車船輾轉(zhuǎn)一天多,才到了我的老家--蓬安縣境內(nèi)的一個江邊小村。
在堂弟的指引下,遠遠的,我看見了那棵在秋日驕陽下金光燦燦的銀杏樹,樹下,一耄耋老人,雙手握著掃帚,翹首仰望著金色的樹梢。這個畫面,在我腦海中不知出現(xiàn)過多少次,畫面中的老人,像是我爺爺,又像是我爸爸。不用介紹,他就是我們家族堅守在老家的最長者,我的幺爺爺。他在打掃院壩迎接我們的到來,卻又不忍心掃去那滿地的金黃。
我下車快步迎上前去,緊緊握住老人的手:“幺爺爺,我是你二哥的孫女,今天回來看你了”。
“好!好!回來了好”,老人的眼睛濕潤了,“72年了,我天天在這棵銀杏樹下盼望你們回來”。
72年前,我們家族人丁興旺,爺爺輩和父親輩的青壯年男丁就有10多個,成為當(dāng)?shù)氐膲讯〈髴簟榱颂颖軕?zhàn)亂,36歲的爺爺帶著他的兩個弟弟和三個兒子,告別親人和門前的銀杏樹,順江逃亡到重慶,再由重慶逃亡到川南丘陵中的一個煤礦,在那里艱難地扎下了根,工作生活了一輩子,臨死也沒有忘記祖屋門前的那棵銀杏樹。
幺爺爺領(lǐng)我到堂屋祭拜了曾祖父、曾祖母,再到他們墳前敬了香,然后在祖屋門前合了影,一家老少四輩10多人,沐浴著秋日暖陽,圍坐在銀杏樹下,聽幺爺爺講他們過去的故事:
小時候,我和你爸爸他們天天在這棵銀杏樹下耍,春天看著它樹枝吐新芽,就背靠樹桿比一比,看自己是不是又長高了;夏天,看著它開花結(jié)果,就摘下白果分著吃,一人只能吃三顆,老人說吃多了要中毒;秋天,看著它的葉子從邊緣慢慢由翠綠變成金黃,掉在地上,我們就爭先恐后地去撿起一張張像鴨腳板式的樹葉子來玩,還比誰撿得多;到了冬天,望著高高掛在樹枝上的老臘肉,就盼望著快點過年了。
年近90的幺爺爺,一講起銀杏樹的故事,就是那樣的精神矍鑠,兩眼炯炯有神,仿佛這些故事就發(fā)生在昨天。
“您知道這棵銀杏樹有多大了嗎”?我問幺爺爺。
“在我小的時候,就聽老人說有100多歲了,是我們的祖宗湖廣填四川來到這里的時候栽的,至少有200多歲了吧”。
“我們的祖宗是湖廣哪里人”?
“孝感”,幺爺爺沒有半點猶豫,脫口說出。
對,就是孝感,全國最大的古銀杏樹群落就是在湖北孝感的安陸,那里有千年以上的銀杏樹59株,百年以上的4673株,是名副其實的“銀杏之鄉(xiāng)”。
銀杏本是2.7億年前與恐龍同時代的古老裸子植物,經(jīng)歷巨大冰川后,它們能夠幸免于難,在安陸成片的保存下來,生機勃勃,固守本色,繁衍至今,它們創(chuàng)造了世界奇跡。
它們還見證了300多年前那段慘烈的中國歷史:明末年間,巴蜀人民反清活動遭到及其殘忍地鎮(zhèn)壓后,廣袤川渝“彌望千里,絕無人煙”,僅存八萬。清初朝廷強制湖廣(今湖北、湖南)、廣東、廣西等10余個省移民川渝,墾荒耕種,持續(xù)百年,尤以“湖廣填四川”的移民規(guī)模最為龐大,其中,麻城孝感鄉(xiāng)就移民上千萬。
小小蓬安縣,清.順治十年(1653)僅存1100余人,自康熙年間(1662-1722)“湖廣填四川”人口才逐年劇增,至光緒二十二(1894),就增加到了近20萬人。我的曾祖父出生在光緒十年(1884),正是湖廣人進入蓬安后的人口急劇增長時期,在他之前,我們的先祖到蓬安已經(jīng)160多年了。
望著眼前這棵蒼老的銀杏樹,黑褐色的樹桿,沒有想象中二人環(huán)抱那么粗壯,樹枝也遠不如黃角樹那么茂盛,但樹桿上一道道深深的裂痕,飽含著歷史的滄桑,在它身上,我看到了200多年前我們的老祖宗,順著長江逆流而上,歷經(jīng)千難萬險,千里迢迢,走進四川,走到了嘉陵江邊。
當(dāng)他們看到嘉陵江兩岸茂盛的蘆葦和蘆葦下面肥沃的土地時,毅然決定不走了!于是他們在這里割下蘆葦,在鵝卵石墊起的屋基上搭建起了茅草屋,在屋子的周圍種上了桑樹和梓樹,但沒有忘記在房屋的正前方栽上一棵銀杏樹。
銀杏樹就這樣跟隨著湖廣填四川的悲壯足跡,從安陸出發(fā),走向了長江兩岸的山間叢林、城鎮(zhèn)鄉(xiāng)村。
從此,我們的先輩們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生生不息,繁衍壯大,男人們開荒種地,還沿著江邊的棧道拉船做起了纖夫,艄公的號子,船上的白帆,成了他們生活的主旋律。女人們則栽桑養(yǎng)蠶,織布曬魚,養(yǎng)育兒女,為家族繁衍默默奉獻著全部。到了我的爺爺那一輩,才開始有人從拉船的棧道上,走出蓬安,走向全國。
星移斗轉(zhuǎn),滄海桑田,江邊的茅草屋變成了土墻瓦房,土墻瓦房變成了磚砌樓房,;但祖屋門前的那棵銀杏樹卻一直沒有變,它一如既往地挺立嘉陵江邊,任憑風(fēng)吹雨打,它的葉,還是那樣一年四季,綠了又黃,落了又長,它的桿還是那樣古樸堅強,粗糙得令人敬畏,卻把豐富的年輪緊緊地包裹其中。
感謝你,祖屋門前的銀杏樹,感謝你的堅守,讓我看到了我們家族的成敗興衰,感謝你的指引,讓我找到了尋根問祖的方向。
若是再有人問我:你從何來?
我會驕傲地告訴他:我從湖北孝感的銀杏之鄉(xiāng)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