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園是母親的生命。一年四季,菜園里總會長出青青的蔬菜,長出茂盛的希望。母親用生命經營菜園,撫平那些豐腴和貧瘠的歲月。
蔬菜在母親的手里總像聽話的孩子,服服帖帖、安安靜靜,就是碰著母親烏黑的長辮,也不會亂動。絕不像我,偶爾還會惹母親生氣。而母親微笑的目光,總是久久停留在那些白菜、蘿卜、芹菜的身上,飽含著一個母親對孩子般無限的憐愛和期望。
做完作業,我會跑去蹲在地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母親。看她用靈巧的雙手,輕輕采摘下一棵棵新鮮的蔬菜,小心翼翼地除去黃的葉子,用稻草捆扎成一把一把,然后在菜籃里擺放得整整齊齊,準備第二天挑上街市去賣。我覺得,摘菜時的母親就像個高明的藝術家,每個動作的起承轉合都是那么自然流暢。
小時候,我總是看不見母親的身影。父親身體不好,貧窮艱難的歲月,是母親的小小的菜園,撐起我們這個風雨飄搖的家。早晨起床,看見桌上擺著簡單的早餐,而母親,早已帶上鋤頭去了她心愛的菜園。夜晚,常常是我已進入甜美的夢鄉,而母親仍在夜色里忙碌著。
年少的我常常抱怨,母親愛我遠不及愛她的菜園!有時,我真想變成那些菜苗,長在地里,時時享受母親疼愛的注視。我渴望著母親的手,溫柔地撫摸過我的臉龐,輕輕地攬我進溫暖的懷抱。卻每每失望,以致生出埋怨。時時被捧在母親手里的,只有那些青綠紅紫的蔬菜。母親用它們,換回一把把一毛五毛的零錢,換回一家人需要的柴米油鹽,換回我和妹妹的書本,還有漂亮的花襯衫。
后來,母親發現把菜半夜挑去賣給那些菜販子,就可以多騰出半天的時間去菜園打理,就可以種出更多的蔬菜,換回更多的錢。于是,母親起得更早了,睡得更晚了,變得更加忙碌起來。
還記得那個炎炎盛夏,太陽火一樣炙烤著大地。接連的干旱酷暑讓人急躁不安。缺水!缺水!眼看著菜園里的莊稼都要渴死了!母親心急如焚,每天頂著烈日,去遠遠的河邊,挑水來澆灌那塊新栽不久、奄奄一息的菜苗,然后給它們蓋上厚厚的遮陽網。直到圓圓的月亮高懸深藍的天空,母親仍在菜園里揮汗如雨。晶瑩的汗珠,濕透了母親的衣衫,卻滋潤著棵棵干涸的小苗。綠綠的菜苗,正在月光下拔節長高。母親的喜悅,凝聚成額頭一顆顆晶亮的汗珠,照亮她回家的山路。
母親成了我們小山村里的種菜高手。她的菜園里四季常青,就是在寒風肆虐的冬天,菜園仍舊是一片蔥蘢。青青的芹菜和蒜苗,在冷風中不停搖曳,長成一片旺盛的翠綠,裝點著這個蒼白的季節。
每逢春天,母親就在菜園里播下菜種。小小的種子,在母親溫柔的目光注視下,迎著初春的陽光,膨脹、發芽、破土而出,煥發出蓬勃向上的無限生機。我想,這生命的力量,一定是積蓄在母親殷殷的目光里和溫柔的手掌中。
秋天是屬于母親的節日。菜園正在召開一場盛大的展覽會,瓜果遍地,香氣四溢。紅的辣椒、紫的茄子、綠的白菜、黃的南瓜、白的冬瓜,像一群爭寵的孩子,在母親面前搶著出場。母親拍拍這個,摸摸那個,滿心歡喜,疼愛著不忍離去。
就這樣,年復一年,母親早出晚歸,用滿腔的心血澆灌著那一片菜園,澆灌著我們的日子。菜園里的蔬菜,長了一茬又一茬。母親的菜籃,一頭連著碧綠的菜園,一頭連著街上的集市;母親的肩頭,一頭挑著沉重的過去,一頭挑著甜蜜的未來;母親的青春,在菜園里一點一點地流失。母親的腰身已不再挺拔。生命,在菜園里一寸一寸地縮短。不知何時,母親的雙鬢已染上歲月的霜花。
我在母親焦急的期盼中長大,工作了,而我的母親卻漸漸老去。如今,我已不需要用母親的菜園換回生活的必需品,換回昂貴的學費,換回城里的房子。可母親依然在她鐘愛一生的菜園里操勞,只是,動作已不像年輕時那么靈巧了。菜園早已和母親的生命血脈相連,成為母親生命的一部分了。或許,對于母親,生活就是菜園。母親一直把我當作了一株菜苗,在不斷地澆水、施肥、鏟草、除蟲,承受著把我哺育長大的幸福與艱辛。
無論走多遠,母親的菜園始終是我魂牽夢繞的家園。母親,我永遠走不出您那片蔥綠的菜園,走不出您含笑注視的目光。每當我在鋼筋水泥的森林里迷失了方向,每當我在前行的路上受了傷害,想到母親的菜園,那里就是我靈魂歸依的地方。累了、倦了,我都想回到母親的身邊,回到兒時的夢境中,那一片蔥綠棲息著我的靈魂,那里蘊藏著生命的密碼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