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第一周摸底測驗。物理試卷有一大題有誤，我與同年級另一物理老師討論后，準備在題干上加一句話。幾位老教師先是不屑一顧，繼而大驚失色：“這怎么行？還是去問問陳一平再說。”我不知天高地厚，又說“隨便哪個看，這個題都缺條件，不增補條件就解不出來?！薄安恍胁恍校∵@是陳一平出的題，只有問他才搞得清楚?！笔喾昼姾?，陳拿著試卷來到辦公室，結論是：打印室漏掉了幾個字。跟我們討論的結果相同，我這才放松了心情。但這種對權威的迷信程度令我大為吃驚。這只是一般的摸底測試，又是常見的初中問題，我與那位老師都在初高中至少摸爬滾打了十多年，難道連這種一般性的初中問題都掌握不了嗎？當然，陳對此并不知情。
第二周講《力的分解》，缺實驗演示。教導主任李家信告訴我電教室有配套的幻燈片，可放幻燈來輔助。我到電教室取器材。只見房間不大，只有三四個儀器柜，存放一些錄像帶、收錄機、收音機、廣播喇叭、電線插座……等等之類，只有一臺幻燈機。室內灰塵火坑、藏風閉氣，一大股潮濕霉味，似乎是一人跡罕至的地方。實驗員能說會道，自吹是無線電方面的“行家”，敘永電視天線塔就是他設計安裝的。說明來意后，他裝作不認識我，要我寫張借條，才能搬走儀器（已經開過三次教職工大會，哪能沒見過）。我沒有帶筆，只好回辦公室寫。李主任問我：“你去沒找到人嗎？”我答：“他要我寫張借條?！崩钜宦犇樕蛔儯骸斑@個XXX簡直是搞怪了，吃屎的把屙屎的估斗。本校教師要打什么借條，走！我帶你去搬!" 我一看風向不對，怕引發矛盾，連忙撒謊：“他與我一道下樓，解手去了，我下午才有課，等一會再去搬吧……“一邊說，一邊趕緊退了出來。后來一打聽才知道，前任主要領導因人設事，電教室整日無事可做，一學期用不了幾次器材。該”行家“每天上班就到各辦公室走竄吹牛，拍得一些領導心花怒放，眾人也拿他無可奈何。而我卻感到有一絲“欺生”的委屈。
到了國慶節，我在學校申請到兩間房，連忙搬了進來。開始幾天，買煤，買炊具、爐具，打掃衛生，粉刷墻壁，疊桌鋪床，維修電路··……忙得不亦樂乎。教學上并未敢放松，只是在辦公室坐的時間少了。俗話說“騎馬遇不見親家，騎驢偏要遇見親家?！蹦翘?，陳一平到辦公室給我送資料，沒看到我，一打聽，就有人說風涼話：“近段時間，他很少到辦公室來了”。這怎么了得！剛調來沒幾天，就開始放任自由，把一中當茶館酒店避風港。要知道，陳點頭調進來的人，他擔著比嚴（先成）更重的干系呢！一所學校，就是一個小社會，親戚、鄰居、師生、同學、好友等各種關系盤根錯結，門戶之見，學科爭功，各種利益圈子明爭暗斗，“階級斗爭”激烈著呢！不過，陳畢竟有主見：先觀察一下再說吧！
真是禍不單行，碰巧后一周我上公開課砸鍋了。那是一節習題課。高中一般將常規課分為幾種類型：新課、習題課、作業講評課、復習課、實驗課……等等。所謂習題課，就是為鞏固新課知識，特選2--3個典型題目，加以詳細分析講解，深化發散，變異遷移，以求訓練和強化解題能力。為了節省時間，我預先把兩個圖作在黑板上，還鬼使神差地把受力分析也標注上去。由于緊張，我還一直把那本該死的資料拿在手中。雖然沒講漏出錯，也沒有出現意外，但學生表情茫然，氣氛沉悶，我的神態拘束呆板，語言也不流暢。評課時，大家七嘴八舌，非常善意地提出了很多改進意見。話雖委婉，卻猶如萬箭穿心。難道我真不是學物理教物理的料？
會后，陳一平把我單獨留下來，繼續幫我分析失敗的原因：基本功欠缺、怕出意外、放不開。造成課堂氣氛沉悶。這就是最大的意外。放不開，是由于解題和講題缺乏訓練所致。于是，他很耐心地給我傳授了一套上習題課的方法和技巧。要我多下功夫。最后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剛來，很多人都看著你，你只能吃補藥，吃不得下藥。今天的課傳出去會有些不良影響。你必須下周補上一節相類似的課。哪里摔倒就要在哪里爬起來。爭取獲得好評，挽回影響。另外，時間一定要用足用夠，盡量多在辦公室做事。給別人樹立一個好印象?！蔽殷w會到陳對我恨鐵不成鋼的期望，心中感激，連連點頭。接受教訓后，我終于上出了一節較為滿意的公開的習題課。奇怪的是，大家反而不踴躍發言了、寥寥數語、嘎然而止。輪到陳作總結發言時，他只說了一句：“XXX這節課比上次稍有進步?！保筒贾闷饎e的工作來。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多年后我才悟出：認可別人的能力、對自己也是一種考驗。至于陳，因我是“他調來的人?！北頁P我有自夸之嫌，也就不好說什么了。（陳后來以出色的教學教研能力提為學校教研中心主任，校長助理，行副校長之職。成為嚴校長所倚重的左右臂膀之一，為提高本校的教學質量作出了重要貢獻）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與本年級的老師們逐漸熟悉起來。隔著過道，與我平行而坐的是年級組長王建模。外語高級教師，四十六七歲，當過知青和民辦教師。是一位飽經憂患、正直敢言、且又愛好廣泛、機智幽默的人（若有興趣，時下可去敘永民間自發公益性質的“春秋講堂”一睹王的風采）。他有很強的民主意識及組織鼓動能力，把我們高97級調理得生動活潑、和諧快樂。沒多久，我們就成為摯友，無話不談起來。從他的談論中，我了解到前幾年學校質量滑坡的原因：內耗過大。前任班子中有人私心重，熱衷于樹立個人權威，整肅內部。整來整去，人心浮動，政紀張弛失據，班子內部產生分歧，干群不睦，生源流失，教師福利下降（當時一中教師的實際收入，已處于城區中小學的靠后位置），各種矛盾越來越尖銳，教學工作受到嚴重干擾。導致后來不少教職工聯名上書縣委縣府，改換了領導班子。
時任縣進修校校長的嚴先成卻不過縣上的懇請，憑著一股《喬廠長上任記》的壯懷激烈，臨危受命。上任后提出八字方針“改善待遇，提高質量”，意欲緩解矛盾，聚合人心，蓄勢待發。同時又采取一系列積極措施整頓校紀校風（包括在學生中抓賭治惡），才使得混亂現象初步得到控制。目前學校的困局在于：1、經費短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要老師們加班加點抓質量，不改善待遇是不行的。另外，要改善辦學條件，開展對外交流，沒有資金哪兒能成？2、敘師和中專校對優生源的爭奪（當年，敘師畢業要分配工作，吸引力大得很）。3、意識保守，人心不齊。部分教師思想封閉、狹隘，缺乏創新精神，習慣于老馬識途，因循守舊。加上內耗尚遺影響，還需用心用情用理多做引導工作，提高凝聚力。4、尤為重要的是，要加大新班子的團結，整頓明確職責管理，各司其職，各盡其能，同心協力，共渡難關。為此還需做大量艱苦細致的工作。為突出困境，嚴采取了很多有力措施。雖不能說一下就扭轉了乾坤，但在短短的幾年里，學校校風校紀校容校貌大大改觀，干群關系明顯改善，教學成果有很大進步。還創造了歷史新記錄：瀘州市文科，理科高考狀元，亞元均首次出現在一中。
王與嚴工作上較為相知貼心。多年前他們曾一起共事（嚴79年調一中，他們曾共同教過一些班級），相處甚好。王擔任年級組長，工作十分賣力。他很愛學生，特別關愛農村學生。講課語言豐富形象，很具吸引力，深受學生歡迎。但體質不強，時有失眠，眼花，視力下降，還患有支氣管炎和較嚴重的咽喉炎，聲音沙啞。幸好他喜愛運動，豁達開朗，才沒有被疾病壓倒。盡管如此，他仍然詼諧健談。有次聽見他在過道上與林朝圣用外語聊天（我們都懂不起），一邊大笑一邊干咳。笑中有咳，咳中帶笑，真是應了那句“痛，并快樂著”。那些年世面上看不到那種可隨身攜帶的擴音設備，講課全憑嗓子干吼，而課堂難免有時鬧哄哄的。無論是優班，還是城區其他的中小學，概莫如此。這時我才體會到陳一平評價我“聲音洪亮”的實用意義。吼上一節課，臉紅心跳，緊張著急，聲嘶力竭還滿堂灌，你不汗流夾背才怪！
通過一段時間的觀察體驗，我感覺學校之困除王分析的原因外，還有兩種傾向值得注意：1、重結果輕過程。有領導曾坦言：“我們只要看你最后結果：能上線多少個？無論你平時怎樣教學，采用何種方法管學生都行?！边@就很容易助長學科之間爭搶時間，各自為政，無序競爭，從而過度加重學生課業負擔，不利于學生平衡發展提高總成績。另外，還有可能形成管理上的僥幸心理，致使檢查督促不及時不到位。給那些責任心不強的人造成可乘之機：麻痹大意，得過且過。最終使得勤奮上進的人心理失衡，暗中向落后看齊。這種情形最可怕。2教學上主張“一步到位”。即從高一起，新課教學就要盡量加深加難以接近高考要求。這是一種不切實際的想法。先不說初高中之間有較高的臺階。那些年高考試題難度較大，你要高一學生一開始就掌握那么高深繁難的知識技能，顯然大大超過了這一年齡階段的認知能力。這種急于求成，拔苗助長的做法，會使得多數學生過早掉隊，喪失學習興趣。說來好笑，當年常采用將考試成績開方后再乘以10作為最后得分。比如卷面36分，處理后為60分。卷面64分，處理后得80分，臉上有光。這完全是打腫臉充胖子，自欺欺人嘛！何必呢？
時間稍長，又發現另一弊端。即一些教師只重本專業知識的豐富和積累，而往往對背景資料和相關知識關注不夠。例如政治教師平時不愛看書報，既缺乏邏輯，哲學知識，又對時事政治知之甚少。再如外語教師不喜歡讀文學作品，語言干癟，缺乏想象，無法用生動有趣的語言藝術和良好的文學修養去感染學生。再比如數學科不了解數學家和數學發展史，以及數學在生產和科技中的應用，怎能激發學生去探尋數學知識呢？…… 另有一種教師，教材教案背得熟，尋章摘句，不知就里，照本宣科，味同嚼蠟。唯一特長是搞疲勞轟炸，逼學生超時苦學，考試成績或許過得去，甚至還可能受表揚“認真負責?！睂W生學習的動力不是源于對知識的渴求和興趣，而是來自“升學才有出路”這一功利目的，加之教師的管，卡，壓。此種現象比比皆是、積重難返。想必新領導班子已看出端倪。只是百廢待興，一時還顧不上扭轉而已。
我與王的友誼一直持續到他病退休息。他熱情、仗義，富于人情味，工作很有大局觀和預見性。有些小事可窺其一斑。
那時他兒子王勤伯由于成績優秀，已考入瀘州讀高一，但卻不過嚴校長愛才惜才，振新敘永一中的情和意，為了學校聲譽，他放棄入學時已交的各種費用，毅然把兒子轉回本校插班。這一行動，既對留在一中的優生起到了很好的穩定和鼓勵作用，又對喚起社會對一中的關注和信任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王勤伯不負眾望，后以特優成績奪取9７年瀘州市文科狀元，四川省前6名，同時還獲得國家足球3級運動員證書，為重振一中雄風大大地爭了一口氣。
那一期在王的倡導下，思源亭開設了“外語角”，常常下午５～６時，大批師生聚在那兒，用外語交談聊天，很是熱鬧了好久。當時我任王勤伯他們班的物理課，半期考試王勤伯未及格，我心里很內疚，自覺沒把好友的兒子教好。卻不料他反而向我解釋：是他們夫婦沒有注意教育兒子重視物理，兒子可能有偏科思想……云云，令我好生尷尬。平時，凡有學生進辦公室接受批評，而該教師又忙于上課顧不上時，他都會主動接手，責無旁貸。聽見他聲音沙啞，呼吸急促，強撐著跟學生講道理，大家心里都很是過意不去。平安夜的晚上，他帶來一大包又紅又大的新鮮柑橘，年級老師和他任課那個班的全體學生一人一個。有天他用自行車運來一盆鮮花放在辦公室門口的陽臺上，說是要讓老師們感受一下生活情趣。有一個學生仗著其父是鄉黨委書記，毆打一名貧困學生，其父不愿出醫藥費，來學校通關系走捷徑，還威脅受傷學生。王與班主任李克倫一道，仗義執言，秉公處理。后反映到縣委組織部，這位書記大人不僅受到嚴厲批評，還被另行調動了工作，以示懲戒。
那時，我們都很喜歡辦公室的氣氛。王態度謙和，辦事公道，尊重他人，沒有架子和官腔，也不愛聽恭維話。年級管理雜事多，他總是事必躬親、身體力行。他很健談，幾乎與每一位老師都有詼諧幽默的話題。他也有牢騷，常抨擊不平之事。在他的言談中有時會旁敲側擊地對一些消極現象進行規勸（如打牌會影響教學精力等），更多的時候在感嘆人生和生活，淡淡地開導大家要擺正工作和個人利益的關系。他很樂意發動集思廣益、各抒己見，那怕是固執己見也不計較。在我們年級，人人都可以隨時發表不同意見。反面意見不可怕，怕的是憋在心中，對工作甩手和使氣。我經歷過高97級的暢所欲言，也體驗過初中部的“鴉雀無聲”。那種可怕的“鴉雀無聲”，被認為是領導“有魄力”的標志。誰要是露出一絲不同意見，就會被看成“自認為比領導英明”，從而被打入“另冊”。王顯然不需要這種“魄力”。他的思想觀念很“正統”，但并不缺乏務實與靈活，他的行為略顯“中庸”，卻難掩其率真和開朗。這就是真實的王建?！粋€具備一定領導才能，整天在基層煩憂奔忙，又與老師們同聲共氣的王建模。
最令我感動和敬佩的是他對我的三次舉薦。第一次要我管年級財務。我初來乍到，怕引發矛盾，沒敢答應，他也體諒我的難處。第二次更大膽，要推舉我任他的副手，協助他管一個年級。這可把我嚇壞了。那時他工作壓力大，支氣管炎時有發作，失眠，眼花，視力下降很快。他擔心自己堅持不下來，有欲讓賢之意。可我何德何能？敢越俎代庖，承擔這么重的擔子？幸虧學校英明，沒怎么重視他的這一想法，我才如釋重負。第三次是高二結束時，他鼓勵我和他一起上高三，說任何人都有一個學習鍛煉成長的過程。沒有第一次，誰都不會是天生上高三的料。只要我有勇氣，肯努力，他的建議學校還是會尊重的。要知道那個年代班級少，每年理科只有三個應屆班，一個復習班，只需兩位物理教師。而本校物理教師群星輝映：陳一平、李家信、孫曉波、黃躍平……等，哪里輪得到我。猶豫了好幾天，我還是婉言辭謝了。我的考慮是：1、與上述幾位老師相比，我還有較大的差距。2、王信任我，敢于扶持新手，但仍有可能與學校意見不合。我不愿意出現這種情況，更不愿把自己置于風口浪尖上。直至而今，我仍懷念高97級那個生氣勃勃，民主和諧，團結共進的集體。更懷念我與王的友誼，以及他對我的關懷和信任！
這些往事已逝去近二十年了，但我記憶深處仍保存著鮮明清晰的印象。我留戀年青，愚直，缺乏人生閱歷和教學經驗的自已。更感謝那些把我領進一中、加以愛護和幫助，培養和鞭策的老教師老領導們。在此，我向你們深深地鞠上一躬！
附：
王建模老師贊嚴先成校長詩一首，以及王對詩的注釋和校史小議
難忘好校長嚴先成
臨危受命鐵爐灘，抓賭正紀治爛攤。 （1）
苦心孤詣整校貌，大改會風促和諧。 （2）
尊重員工聆疾苦，再無上書哭毒懸。 （3）
五十一百羞十六，八歲難抵君一年。 （4）
重視學生德智體，足球首列市三前。
幾載辛勞見效績，史出文理兩狀元。
胸懷坦蕩海肚量，不爭私利總讓賢。
雖退離永少露面，功德長留名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