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往事】(上)
上世紀94年6月的一個晚上,懷著忐忑的心情,我敲開了縣進修校嚴先成校長的家門。開門的是嚴的愛人趙老師。她不認識我:“你找哪個?“
“我想找嚴校長聯系一下調動工作的事。”
對方看著我,有些遲疑。客廳里響起一個明朗渾厚的聲音:“進來坐嘛!”
客廳不大,一方連著陽臺,正門對面是一舊式轉角矮組合柜,放著一個小彩電與茶具,進門這面安放一配套的長木沙發,一窄小茶幾,陳設就這么簡單。嚴不坐沙發。他血壓高,身體微胖,大概血脂也偏高,心臟功能不好,他的面孔常年都是紅紅的,只是精力還比較旺盛。木沙發太矮,他坐下去再起來一定很吃力,故而坐在一張寬大的高靠背木凳上。穿著背心,一條大褲管的休閑短褲。頭頂的吊扇在不慌不忙地扇著風,一副閑適悠然的神態。
見到我,他略欠了欠身,表示招呼。客廳里只有他們夫妻倆。一坐下,我就迫不及待:“我叫XXX,現在興文縣XXX學校工作。”一邊將大學畢業證書遞過去。
嚴翻開一看,問道:“你是西師82屆的?”
“是。”
“你認不認識興文中學、古宋二中的XXX、XXX……老師?”
這幾位老師都是嚴的西師同學,我都認識,有的還非常熟悉。看到嚴很感興趣,我簡單介紹了這幾位老師的近況。
嚴主動問:“你想調過來工作?”
我忙答:“對!”
嚴又問:“你是想進進修校嗎?”
“不是!聽說你即將去敘永一中主持工作,我想進一中。”隨即我又將兩本載有我教研文章的專業雜志遞了過去。嚴只翻看了目錄和作者,隨即朗聲答道:“歡迎歡迎!我們下期正缺一位物理教師,你來就好了!”
如此明確的答復,這么平易近人的對話,心中懸著的石頭終于落地。又閑聊了幾句自己的情況后,嚴向我交底:還需要向教育局、宣傳部、人事局提出書面申請。只要一中提出要人,縣上一般都會支持。同時還要我記下他家的座機號碼,以便隨時互通情況(那個年代電話未普及,嚴是進修校校長,雜事多,才裝了座機)。嚴的態度讓我深受鼓舞。
乘著喜悅的心情,10多分鐘后我敲開了同一棟樓住的教育局長陳霑的家門,得到的答復是:歡迎回來建設家鄉,可以考慮調入一中。這么順暢就討得了兩位關鍵人物的“歡迎”,心里舒坦極了,走路也有些輕飄飄的,仿佛自己已經是一中的教師。剛下晚自習回家,街上乘涼和過往的人都在用羨慕尊敬的目光注視著自己,別提有多美了。
幾番奔波,一路綠燈放行,心中平添了幾分自信。原來敘永有政策:凡大專生,職稱中學中級以上、年齡45歲以下的科技人員回鄉均可優先安排。縣上對此高度重視。記得84、85年我回敘過春節,曾兩度受到邀請,要我參加由縣宣傳部、團委、科委,教育局等部門組織 的“慰問返鄉探親科技人員聯歡會”。當時未予重視,未曾到會,會后進修校函授站的老師還專程給我送來電影票,真令人感動。此次辦調動這么順利,心里既欣喜又感到莫大的安慰。
不料7月中旬回敘打電話向嚴詢問,嚴用一種無可奈何的語氣對我說:“學校方面希望你去試講才能決定。”
·我問道:“每個要求調入一中的教師都需試講嗎?”
嚴答:“不一定,學校了解的人就不必試講,你由外縣調入,他們不了解才提出這一要求的。”
聽語氣這并不是嚴的提議。既然一中有此門檻,沒辦法,硬著頭皮也要上。嚴還交代:試講的內容和時間請與物理教研組組長陳一平聯系。
心中著急,晚上我去拜訪任縣物理教研員的王朝禮同學。他給我打氣:“怕什么!這些年難得有物理本科生分回敘永,他們要人是肯定的,要求不會太高,你只要顯示出對教材和教法有一定的熟練程度即可。”據王對陳一平的了解:陳有四十六七歲,老三屆高中畢業生,物理高級教師。曾在大樹磺廠子弟校代課,后考入宜賓師專,畢業后分到一中。此人性格直率、說話干脆,是一個只管埋頭鉆業務,類似于蔣筑英式的人物。他多年教高三復習班,教學經驗豐富,曾派赴重慶跟隨一特級教師實習進修一年,參加過瀘州市教科所組織的編寫高三復習資料。不僅在敘永,就是在瀘州市范圍內都有一定知名度。
應我之邀,第二天早上王同學帶我去聯系陳一平。陳很隨和、很熱情,知識分子味很濃。一經交談就直奔主題。很寬容地要我在牛頓一、二定律中選講一節。我當然選第一定律嘛!內容簡單。但直覺告訴我:越簡單的內容越不好講,極易講成一鍋白水,吸引不住學生。但第二定律需要實驗探索歸納,難度太大,我怕弄巧成拙,只得堅決放棄。再問講課的形式,陳也非常寬容。一種是等高三補課開始后跟學生上,領導和教師們在后面聽。這種陣勢太喧嚇太正規嚴肅,那么黑壓壓一大片人,我的腿不打哆嗦才怪。雖然我曾多次上公開課,也聽評過不少公開課,但都是在區鄉上,參加者都是一些熟識的人,從沒感到為難。現在要刺刀見紅,讓一大批高手評頭品足,橫挑鼻子豎挑眼,那非砸鍋不可。一旦跑題或出錯,必將傳為笑話,這太可怕了。再問第二種形式:模擬教學。由領導和教師們做聽眾。給我四五天時間準備。這是一個稍顯平和的方案。聽的人少,有些領導不懂物理,只能看熱鬧,并且假期在校的物理教師一定少,這種場面壓力相對小些,我連忙答應下來。心想:管你水深水淺,出洋相丟人現眼,都只能背水一戰,縱然失敗,也算是與高手過了一回招,值了!
那幾天驕陽似火,酷熱難當。可我的內心比這酷暑還熱。接連往王同學家跑了幾趟,蹭了幾頓飯吃。備課,試講,反復討論改進,心中一遍遍默念教案,終于達到滾瓜爛熟的程度。要知道有王同學幫助,頗有些順藤摸瓜的味道。我采用的講法既務實,又合乎嚴、陳的口味。
記得其中一個環節是讓前排的四位同學轉過身去,與后排合成一組,用5分鐘時間討論三個問題,然后再用3~4分鐘時間分別請三位同學作答。沒有學生咋辦?王為我設計:自問自答,代替學生答。既節省時間又突出:“學生為主體,教師為主導”的教學原則,還可激發學習興趣,活躍氣氛。誰料想剛布置分組討論,我應走下去作巡回輔導狀。陳突然舉手。我剛一點頭,陳發言了:“老師,有同學說‘火車向東行駛時具有向東的慣性,火箭升空時具有向上的慣性’,這些說法對嗎?”
還好,此問簡單:“不對! …….”
陳又繼續說:“老師!那些打米機、抽水機等, 都需要固定在一個很笨重的底座上,這些現象與牛頓第一定律有關嗎?”
“有關!……”我很坦然地回答。話音剛落,陳又第三次舉手,不等我點頭:“老師! 你說自然界的一切物體都在永不停息地運動,那末,最初他們是怎樣運動起來的呢?”
這是一個物理學上的常識問題。正因其太“常識”、初,高中乃至大學教材均不屑一提。我也未曾料到,一時間我愣住了。七八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我,就好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寶(記得當時有嚴,陳,楊明江,王維萍,李家信,孫曉波……等)。
我表面鎮靜,大腦卻在飛速轉動。五六秒鐘后,我才釋然了,對著陳會心地笑了一下,再用一種輕松的語氣答道:“這個問題,基督教有個說法,是上帝最初用力撬動了一下宇宙,宇宙及宇宙中的一切物體就動了起來。但我們物理學的研究結果,以及辯證唯物主義的常識告訴我們:宇宙原本就處于永不停息的運動變化之中,根本不需要,也不存在什么‘原動力’。”
為了打斷陳的提問,以免再次陷入尷尬,我急忙宣布:“好!就討論到這兒,下面請第一組的XXX同學解答第一個問題……”
課一講完,嚴面帶微笑站起來:“小曾老師,今天就休息了嘛!我們會把討論結果及時通知你的。”聽話聽音,察言觀色,我感覺到是一種肯定和贊許的意味。他們剛出教室,就聽到嚴用一種喜悅的語氣對其他人說:“我看現在就趁熱打鐵,大家到校長室議一議,把這件事定下來。”
我心中一陣狂喜:有戲!及格了!心里好奇,我又繞到行政樓附近轉轉,希望能碰見什么熟人探點什么消息。恰好陳一平從外面返回校長室,連忙上前請教:“陳老師,我今天心情緊張,有沒有講漏講錯的地方,請盡管給我指出來。”
陳神色開朗、態度親切:“你講課聲音洪亮,基本功及主要方面都展示出來了,我認為基本可以。好了,我要開會去了……”他的話仿佛讓我吃了一顆定心丸。要知道,據好多人講,陳的眼光可是很挑剔的喲!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后來,陳與我交換意見,對那節課提出了十多處改進意見。他的分析入情入理,精辟獨到,令我心悅誠服。從此,我就把他當做師傅和學科帶頭人學習仿效起來。
開學后,大家都非常忙碌。我教高(一)一個優班,二個平行班,每周十五節正課,六節晚自習。課不算多。但優班絕大多是城里學生,他們的期望值很高,對老師很挑剔。我教材不熟,講課顯得拘謹,口音和穿著打扮像鄉巴佬,自然受到學生們的排斥。這令我深感苦惱。為了改變處境,我動了不少腦筋。首先是矯正口音。自己下鄉當知青,讀書,當區鄉老師,在外二十多年。南腔北調,鄉村口音不少,要矯正絕非易事。只能隨時提醒自己注意,還發動家里人幫助發現并糾正。至于穿著打扮,則盡量學城里人“超”和“時髦”,這都容易。但要學會城里人的“作派”卻是不易。直至而今,這種“作派”我都沒有完全掌握。最重要的還是要在教學上下功夫。為了掌握本校教學的程式和套路,我按陳的吩咐,先聽同年級老師上同樣內容的課,借鑒別人的講課程序,依樣畫葫蘆,再備課上課,一步一趨,不敢稍有差池。課前還要力爭背熟教案,還得準備相關知識,以及學生可能出現或提出的疑難問題。臨上課前,還要抽10分鐘時間,尋一僻靜處,把要講的內容像放電影一樣通盤回憶一遍。盡管下這么足的功夫,也要等上完第一節課后心情才有所放松,窘迫僵硬的表情才有所緩和。那個年代,新老師極少,一進校我就成為大家注目的對象(雖然同時還有兩三位老師從定水和城郊中學調入,但大家對他們似乎顯得很寬容)。為了盡快適應一中的教學,給老師們一個好印象,我使出渾身解數,廢寢忘食,整天泡在辦公室里做事,中午也不回家。困了就趴在桌上瞇一會兒,甚至連走路也在默念教材和教案,整天高度緊張,哪敢有半分懈怠。
盡管如此小心翼翼,誠惶誠恐,還是有隨風吹來的幾顆小沙粒,在我那繃得緊緊的神經上毫無顧忌地蹭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