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雪)
長江上游像這樣的古鎮很多,比如彌陀、泰安、沙灣、石棚······,而羅漢古鎮至少在明代就有聲名。明嘉慶直隸瀘州志里有這樣的記載:城東十二里,場上建有寺而名羅漢寺場。后幾經擴展,名羅漢鎮。
看來,羅漢鎮果真與僧人和佛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很早前,有位得道高僧路過此地,面對深入江心的土地灘和滔滔江水,感嘆水路難行生靈必有災難,遂焚香打坐,為百姓念經祛難。民眾有感于他的善舉,集資在場上建寺,以為紀念。那時的交通,主要靠水運,從下游乘船去瀘州城,路過羅漢鎮,乘客一般都要下船,一是去寺里燒三炷香祈求平安,二是步行繞過土地灘,待空船駛過湍急的灘口后,再乘船往上游而去。即便如此,千百年來,在土地灘口船毀人亡的事也時有發生。雖然在土地灘岸上的山頂,在清末曾建有新白塔以鎮河妖,而江河水任然無情地在吞噬著無辜的生命。直到新中國成立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人民政府有規劃地炸掉灘塗暗礁,疏通長江河道,才使羅漢鎮出行水路的人,臉上有了燦爛的笑意。
輝煌的羅漢鎮,因居水路要沖,來往客商如云,香火鼎盛時,最高達到上萬之眾,對于一個小小的場鎮,其繁華程度可見一斑。依山傍水的羅漢鎮,曾引得北宋大文豪黃庭堅癡迷執著。當暮春之時,鎮首山坡上芳草萋萋、溪流淙淙,被貶于川南的黃庭堅游經此地,不慎馬失前蹄,他站起來后不怪馬匹,竟將心中塊壘向溪水發泄,指責溪流為拙溪,后人將此二字刻于石上,參觀者絡繹不絕,久之,遂成佳話。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我求學于鎮旁的瀘州市三中,閑時曾去拙溪旁玩耍,親見鐵畫銀鉤般的拙溪二字,深感好奇和震驚。其實,在瀘州境內,留有黃庭堅筆墨的地方還不少,比如瀘州玉蟾山山上的“玉蟾”、納溪灑魚灘石壁上的“早春二月茶”等題刻,人們對黃庭堅的熱愛,源于對他人品和才華、對他人生豁達態度的尊重。
鎮尾臨江處,不知何時何人植的黃桷樹,也不知經歷了多少風雨,見證了多少興衰榮辱,只道是,栽樹人當時在這渡口和碼頭旁栽樹,為的是乘客能有一處遮蔭的地方。而今陸路取代水路,渡船不在,黃桷樹依舊且華蓋如林,郁郁蒼蒼,在春風浩蕩里,嘩嘩樹葉之聲像在訴說悲傷的往事,訴說那些悲傷的風風雨雨。
古鎮第一次遭劫難,是在明后期。那時,朝廷黑暗、腐朽、專制,再加災荒連年,農民起義風起云涌。張獻忠被迫入川,與追剿平叛的明軍且戰且退,戰火過處,房屋毀損、民不聊生。處于風水寶地的依山而建的美麗的羅漢鎮毀于一旦,寺廟樓宇因火患而蕩然無存。明末清初,有著天府之國美譽的巴蜀大地,十室九空,有的城市幾成空城,常有老虎出沒其間,這才有后來社會穩定后的大移民——湖廣填四川。處于百廢待興的羅漢鎮,又迎來了重建發展的機會。不多久,安身立命的民居沿青石板路兩旁接二連三建起,酒樓茶號鹽店紛紛開張,在原址重建的羅漢寺觀香火續燃。無論戰爭多么殘忍血腥,老百姓總不會放棄對社會安寧和和平生活的愿景和期許。
羅漢鎮歷經的風雨和興衰,其實是中國社會發展的一個縮影。遠的不說,單是發生在瀘州中國近代史上的護國戰爭,便可窺一斑。那時駐防瀘州的袁軍紀律松弛,常常下鄉搶掠百姓,弄得民怨沸騰。小小的羅漢鎮也不例外。鄉場上,有位知書識禮的陳姓紳士進城為民請愿,竟被駐軍首領訓斥,這位紳士羞憤之際慨然道:這樣的軍隊不亡天理不容。后袁世凱逆歷史潮流稱帝,與蔡鍔將軍領導的護國軍激戰于瀘州納溪的棉花坡,終因袁軍慘敗而復辟帝制夢破。是時,以棉花坡一役而成名的滇軍名將朱德,以其智慧和勇敢聞名海內外。棉花坡戰役后,以少將旅長身份駐防瀘州。這位有著遠大抱負理想和憂國憂民情懷的軍人,后來成為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締造者和新中國軍隊的總司令。歷史的傳奇并非偶然。朱德總司令在瀘州期間,不僅“除暴安良”“救民水火”,還與當地社會名流和開明紳士詩詞唱和,結社吟詠,可見朱德的胸襟和情懷。這其中,便有羅漢鎮的陳姓紳士,他佩服朱德的抱負和才華,彼此唱和之間,竟成了知己。
年年斗爭逼人來,
如此江山萬姓哀。
馮婦知羞甘守節,
徐娘無恥亂登臺。
推開黑幕劍三尺,
痛飲黃龍酒數杯。
西蜀偏安庸者據,
中原逐鹿是雄才。
朱德以《感時用杜甫諸將韻》(五首之四)和瀘州士人唱和,陳姓紳士大為感慨,料定朱德日后必將成為國之棟梁。后來時勢變幻,為實現救國救民的抱負,朱德離開瀘州遠涉重洋尋求光明的真理,繞道至羅漢乘船出川,乃由陳姓紳士冒著生命風險出資雇船安排。這些由歷史深處留存下來的傳說和故事,在今天看來,仍然閃耀著人類理想的光輝和人性情感的光芒。
在歷史的長河中,由羅漢鎮演繹的大悲大喜的故事還很多。羅漢寺的香火不在,源于解放前夕,國民黨政權飄搖不定,行將土崩瓦解。羅漢寺作為偽鄉政府的所在地,那是堅決杜絕僧眾往來的,鎮上和周圍一批進步人士和地下黨員因叛徒出賣被捕,慘遭酷刑和屠殺,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期。國民黨的一座大型兵工廠離羅漢不遠,為了掌握和查明敵人撤走后留下的暗藏特務,中共地下黨不得不派出精干之才潛入敵偽政權。
你相信鎮上那個四十開外的糖食鋪李老板是地下黨么?你肯定不相信。你看他賣糖果給小孩、賣副食品給鄉鄰,總是斤斤計較,甚至缺斤短兩。你看他與偽政權的人員相處,總是煙酒相敬、兄弟相稱。直至解放后,作為地、富、反、壞、右的批斗和鎮壓對象,他還戴過高帽、掛過牌子,在鎮上被民兵押著游過街、批斗過。這邊被批斗,那邊他將情報秘密送出,不到一年時間,新生的人民政權接管那座兵工廠時,所有潛伏的敵特分子全部落網。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在羅漢近旁的中學就讀,親耳聽古稀之年的李老板為我們作階級斗爭報告,不得不為李老板的大智若愚所折服。由此我更相信古人所說: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確是一句恒古的箴言。
如今的羅漢古街依舊、屋舍依舊,你走在青石板路上,寂寞中便有蒼涼的感覺,多少風雨中、多少傳說里,總會生出無端的感慨。好在政府的規劃已經出臺,一橋飛架鎮旁,古鎮的改造和濱江路的打造,將為羅漢的新生添上無窮的動力。那時,羅漢嶄新的傳奇將再次演繹精彩,讓世人重新擊節贊嘆。
2014、4、7午后 伴月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