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玫瑰盛開的季節,小鎮庭院多有栽種,火紅、熱烈,洋溢著勃勃生機。玫瑰與峻秀的群山和清澈的岷江一道,在藍天映襯下,宛如一幅安謐、和諧的山水畫,讓人心境愉悅、沉靜舒爽。
這就是映秀,汶川“5·12”之前的映秀。
我曾在大地震之前,在那里生活工作過三年,確切地說,是在漩口中學教過三年書。因此,我熟悉岷江奔騰不息的濤聲,習慣了山川自然清新流暢的氣息,愛在山頭久久聆聽羌族男女傾情演唱的情歌,率性徜徉于櫻桃花綻放的坡嶺溝壑……。當然,最最重要的,還是那里美麗、善良的人和事,讓我難以釋懷。
那時的我,年輕、孤傲,多少有些未諳世事,閑暇,總要在江邊、山野弄些蘭花、扁竹花之類的草木栽種在宿舍門前,以保有與大自然的親近。有一天,要上課時,一位名叫小邱的羌族少女,拿著一束玫瑰對我說:“楊老師,送給您,希望您喜歡”。火紅鮮艷的玫瑰跳躍在我眼前,仿佛花之精靈在舞蹈、在訴說,那種純真、美好、祝福的情愫通過玫瑰的馨香在傳遞,在鏈接,我心靈的湖泊有了微微的顫動,我連聲說:“謝謝!謝謝!”。
實際上,在我有限的生命中,是非常喜歡自然界里的花卉的,當然,像玫瑰花這種花朵,是我特別喜歡的為數不多的花卉品種之一。我喜歡玫瑰,在于它的艷而不俗、美而不哀;我喜歡玫瑰,在于它別具一格的濃郁花香,與它美艷的花色高度統一、相融相兼;我喜歡玫瑰,在于它的優雅尊貴,在帶刺的枝干上,有著凜然不可侵犯的風骨。
我將小邱送我的這束玫瑰,裝入花瓶,放在書桌上,從此,我簡陋的宿舍有了一抹火紅的亮色,我寂寞苦讀和備課的時光,有了一些小小的快樂。
隔三差五,小邱她們便會送我一束紅玫瑰。后來我才知道,這些學生的家里,幾乎都在房前屋后,栽有這種花朵,她們摘來送我,不僅是出于對我的尊重,更是一種信賴和敬仰。記得有一次開家長會,小邱的母親還特地給我弄了幾棵玫瑰樹枝來。
面對學生和家長的信任,期盼,我對教學不敢有絲毫懈怠,課余,我還積極輔導他們成立興趣小組,比如集郵、舞蹈、體育、野炊等活動,特別是寫作小組成立后,我還將特別優秀的文章推薦對校外有關報刊發表。映秀的冬天是寒冷的,但令我感動的是,為了迎接元旦,在學校舉行的文藝表演賽中,小邱她們經常赤著腳在舞臺上練習表演,最終在比賽中以一臺舞蹈節目《阿里山的姑娘》奪得了年級第一名。那一刻室外的寒冷怎能抵得上心中的溫暖,那一刻不知怎的,又讓我想起她們送我的玫瑰,那火紅、熱烈足夠融化冬天的雪和寒冰。
三年時光匆匆,在我將離開時,我教的兩個初中慢班,一部份考取了中專,大部份升入了本校高中,其中就有美麗的羌族少女小邱她們。在畢業聯歡會上,我第一次聽到了小邱的歌唱,羌族少女的真摯、純潔、大方,深深打動了我,而我似乎也聽到了她歌中隱含的淡淡的憂傷,那種無法挽留我的惆悵,著實令我一時難以言說。
我是在一個寧靜的上午離開漩口中學的,我走時,為了不驚動同學們上課,我沒有告訴同事們和學生。三年,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不算什么,但對于一個人來說,在他所經歷的人生歲月中,又正值風華正茂的年代,怎能輕易忘懷?而映秀、漩口的山水草木有情,曾記得一個青年的朗誦和呼吸;而映秀、漩口的飛鳥花朵有意,曾記得一介書生的苦讀和豪情。那么我,又怎能忘卻映秀、漩口的一切?
我回到故鄉后,小邱不斷有信函給我,關注我并祝福我。我想,一個被念叨著被懷念著的人,總不是一種壞事,我內心的感動可想而知。
2000年,我曾經有兩次機會故地重游,一次是到都江堰市參加一個文學筆會,曾動了念想,想在筆會閑暇時去趟映秀,但是未成行。一次是應阿壩師專之邀,回母校給畢業生們作報告,回程途中,只在映秀匆匆吃了頓午飯,因急著趕路,我未向接送我的校方人員提出要求,這成了我一樁憾事。
后來,在與小邱的通信中,得知她高中畢業考入一所中專,畢業后分在了供銷系統工作,業余時間幫助家里搞了個農家樂和洗車場,搞了特色旅游觀光農業。她還在信中告訴我,說她們家栽種了大片玫瑰,歡迎我有時間去她們家玩。
這份盛情讓我銘記于心。
但是天公不作美,2008年5月12日,一場特大地震席卷了汶川,映秀、漩口等地,頓時,山河破碎,人民生命財產蒙愛了巨大損失,而我曾經的學生們(當然包括小邱),信息全無,失去了一切聯系。
在黨中央的堅強領導下,經過三年艱苦卓絕的重建,映秀,漩口等地一掃殘破而重新崛起,新建的城鎮風貌讓世人驚嘆,從悲傷走向豪邁的災區,正在創造人間的奇跡。
而小邱她們在哪里?
我看見自己又回到了映秀古鎮,在古鎮的一扇門縫中,插著一枝鮮艷欲滴的玫瑰,這讓我震撼又讓我感動,但是沒有任何人告訴我這枝玫瑰是誰插上去的,為什么要插上去?為了誰插上去?我寧愿相信這是為了我而插上去的,這是天意,是冥冥中的一種暗示,也是一種企盼。
于是我走向緊鄰的停車場,那里有一個女孩正在向游客售賣玫瑰。她告訴我,門縫里的玫瑰是她插上去的,是她代她姐姐插上去的,她姐姐在大地震中為了救她而走向天國。姐姐生前曾告訴她,這個世界上,一生里真心熱愛玫瑰的男人不多,她一定要等待他的到來。我驚醒過來,不知是淚水還是漢水,濕了我的頭發和面部,我躺在床上,在自己的故鄉,在一個名叫酒城的城市。我做了一個夢。于是,我重新過濾了一下夢境里的細節,我發現其實我意識深處早就開始懷念那個羌族少女,我的學生小邱。我不知道這種懷念是好事還是壞事,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至少不是壞事。
雖然,此生我不知道還能不能見著她。從大地震發生至今,已經有三年多不知她的音訊了。又是玫瑰綻放的時候,我生活的這座城市總有賣花的人背著玫瑰銷售,她們非常警覺,因為城管要趕她們,她們非常喜歡我,因為我不與她們講價,只要有鮮艷的紅玫瑰,我總是幾束幾束的買,小心地拿回家馬上放入花瓶,添上清水,看它們盛放,一如那個美麗、純潔、大方的羌族少女小邱,總能讓人喜歡、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