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年四月三日，《民生·生民——現代中國水墨人物畫學術邀請展》舉辦隆重的開幕式，一千多名觀眾將中國美術館的大廳圍得水泄不通。觀者從全國各地聞訊而來，還有從海外趕場而來，他們都想親眼目睹在此公展的、被譽為中國水墨人物畫巔峰之作的那張大畫——《流民圖》。這幅堪稱中國美術館鎮館之寶的反戰愛民巨作，在這一天顯得格外莊嚴。那暗黃色的高麗紙上發霉的斑點、那殘缺的痕跡與畫面上坍塌的殘墻都在靜靜訴說著七十年前中國歷史上最慘痛的那段歲月。一些老人在大畫前落淚了，一些年輕人在大畫前肅然起敬。人們怎能不默默懷念《流民圖》的作者——二十世紀中國畫壇的一代巨匠蔣兆和先生！這位中國現代水墨人物畫的開山鼻祖創作的《流民圖》等一系列反戰作品，為現代中國水墨人物畫在反法西斯戰爭的世界藝壇上確立了崇高地位。他的藝術變革為中國水墨人物畫由古及今的轉換、為當代水墨人物畫多元化發展奠定了宏基。他關注民生，“為民寫真”的精神感動了一代又一代的人。
國畫大師蔣兆和先生與《流民圖》
中國水墨人物畫大師、著名美術教育家蔣兆和先生是我母親蔣萬瑛女士的堂兄，我的舅父。他一生堅持參與現實，為民寫真，揚傳統術之精華，融中西學畫之長，獨標一格于畫壇，為中國人物畫發展貢獻殊多，被譽為中華民族的列賓。他不僅屬于中國，屬于東方，也是屬于世界的一位藝術大師。他在抗日戰爭時期創作的《流民圖》，開創了中國人物畫的新紀元，是具有鮮明藝術特色的二戰期間的悲劇性力作，是“一本我們永遠讀不完的書”。
●三歲時抽風昏迷，蘇醒后伯父為他取名“兆和”
一九○四年五月九日，蔣兆和生于四川瀘縣小市卿巷子，今瀘州市龍馬潭城區。取名“萬綏”，意思是永遠平安。三歲時突然抽風，昏迷不醒，三天后竟奇跡般蘇醒過來。這使長輩們驚醒，蔣兆和的伯父便為他取名“兆和”，從此，蔣兆和就一直使用這個名字了。他的父親是教蒙館的窮秀才，詩文書畫都有深厚的造詣。蔣兆和在他父親的督導下讀書、習字、作畫，自小受到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讀四書五經、攻《史記》、《資治通鑒》、背詩詞歌賦、習字繪畫，蔣兆和的心靈早早就種下了藝術的種子。
瀘州是三江匯合之地。那往來穿梭的白帆似乎把山外的一切文化都沉淀在這盆地中濃濃的酒壇里。集市上熱鬧非凡，茶樓外“龍門陣”聽客熙熙攘攘。蔣兆和好奇地游歷其間。他聽說有畫像人用炭精粉描摹作畫，遂產生極大的興趣，也仿效之。他曾回憶：“當時用擦炭畫法給人寫照很時興，后來一位本家叔叔不知從哪兒打聽到這種繪畫的方法，就告訴我說要用炭精粉和削尖的筆在橡皮紙上作畫。我沒辦法搞到炭精粉，就把燃燒著的大蠟燭對碗一薰，把碗中濃黑如墨的煙灰當炭精粉用，經此一試還可以，就開始動手給左鄰右舍的朋友畫起像來，同時也臨摹一些山水花鳥畫。瀘縣有一個春榮照相館，知我能畫，就同我聯系為其修補布景，最初把鍋底胭脂對膠來修補，效果還好，掌柜的很滿意，又要求我給他畫些照相背景。記得我畫的竹石云霧，虛虛實實模模糊糊，燈光照耀下效果尚佳，他也很滿意。我因此獲得一些報酬來添補家用。”
窮則思變。也許是天賦使然，思變，驅使著年僅十六歲的蔣兆和懷揣借來的五十元路費，隨著江上涌動的潮水，隨著辛亥變革的腳步，加入到二十世紀初中國第一批數百萬從鄉村流入城市謀生的“打工仔”的行列中。他懷著對春天的美好憧憬，闖進當時亞洲最繁華的都市大上海，向著更廣闊的天地敞開了心扉：“余命屬龍，云則升天，水則入海，可以翻天覆地，騰降自如，于是吞吐大荒焉。”
●結識徐悲鴻大師，徐鼓勵他以蘇聯畫家列賓為榜樣
一九二七年，蔣兆和得悉久仰的徐悲鴻大師留法返國抵滬，便通過商務印書館職員黃警頑的引薦，拜見了徐悲鴻。因藝術觀點相同，倆人一見如故。徐先生一向愛才，見蔣兆和酷愛藝術，能刻苦鉆研，十分器重。徐先生親切地對蔣兆和說：“在藝術上要走寫實道路，在我們國家要培養更多的人才。我學西畫，就是為了發展國畫。”從此，在徐先生的指導下，蔣兆和確立了現實主義的繪畫思想。一九二八年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系主任李毅士，在上海看中了蔣兆和的圖案畫，乃聘請他到南京中大藝術系任教至一九三○年。在此期間，他住在徐悲鴻的書房，得以飽覽大量的西歐美術圖書、名家畫片，豐富和提高了理論知識和創作技能。他重視素描，勤畫人物，革新國畫，為他后來專攻中國畫人物創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后來蔣兆和曾深有感觸地對夫人肖瓊女士說：“古人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知我者悲鴻恩師，愛我者亦悲鴻恩師矣！”
二十年代的中國，新舊勢力激烈碰撞著，貧苦的中國民眾在封建與殖民的雙重重壓下抗爭著，蔣兆和亦在其中。他抱著求學、謀生、為藝術而藝術的那份純真，在大上海燈紅酒綠花花世界的背后，深深觸摸到生活的殘酷與寒涼。蔣兆和與數不清的棚戶區的貧民一樣，經歷過乞討、失業……他理想的明媚王國與現實的黑暗每時每刻都在猛烈地沖突。他說：“災黎遍野，亡命流離，老弱無依，貧病交集，嗷嗷待哺的大眾，求一衣一食而尚有不得，豈知人間之有天堂與幸福之可求哉？但不知我們為藝術而藝術的同志們，又將作何以感？作何所求？于是我知道有些人是需要一杯人生的美酒，而有些人是需要一碗苦茶來減渴。我不知道藝術之為事，是否可以當一杯人生的美酒？或是一碗苦茶？如果其然，我當竭誠來烹一碗苦茶，敬獻於大眾之前……”蔣兆和開始將筆觸對準他身邊的貧民，與他們同呼吸，和他們掙扎的命運一起脈動，以寫實主義的技法表現勞苦大眾的悲慘命運和他們內心的苦痛。一九二九年，他的處女作油畫《黃包車夫的家庭》展出了。它的問世立即在美術界產生轟動。徐悲鴻說：“時代在變化，藝術也應該隨著時代發展。像你這樣從真人寫生出發的，在中國還少見。”這幅表現高樓下貧民窟生活的畫作標志著蔣兆和從“為藝術而藝術”轉到“為人生而藝術”的理念變革，開啟了蔣兆和藝術創作的全盛時期。從此，他把自己用心繪出的畫作當一杯苦茶，奉獻給饑渴的人們。
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淞滬抗戰，蔣兆和是炮火硝煙中的青年愛國宣傳隊戰士。他畫的抗日將領蔣光鼎、蔡廷鍇的畫像張貼街頭，被游行隊伍高舉，又印成畫片，創造當時中國畫片銷數最高紀錄，極大地鼓舞了千百萬抗日軍民的斗志。這一時期“恩重如山”的徐悲鴻、魯迅先生的著作和德國女版畫家柯勒惠支反戰和具有批判精神的作品，給了他積極有益的影響。一九三四年徐悲鴻先生從蘇聯回國，見到蔣兆和時稱贊他說：“知道你為蔣、蔡兩抗日英雄畫像，挺好，這是為祖國、為民族、為勞苦大眾效勞，做得對！”接著徐先生又拿出蘇聯大崐畫家列賓的彩色畫片給蔣兆和看，又說：“這位是沒得到蘇聯美術界重視的畫家——列賓，是你的榜樣，如果你堅持走寫實的道路，一定能成為中華民族的列賓。”
●把自己的命運和人民大眾聯系在一起，嘔心瀝血創作《流民圖》
一九三五年，蔣兆和流浪到故都北平，開始水墨人物畫創作。在這期間，蔣兆和徒步萬里，在***后的南京、人間地獄的蘇州、難民掙扎的上海，目擊心傷，邊畫邊記，邊記邊燒，日本侵略軍給中華民族帶來的悲慘災難，強烈地震動著蔣兆和的心靈。一九四一年秋，《流民圖》腹稿孕育成熟。一九四二年五月，蔣兆和又赴上海、南京等地收集素質，八月返北平，作第一次小草圖，怕被發覺，成后又燒毀，默記于心，同時開始分片作畫。蔣兆和嘔心瀝血，歷時三年，終于在一九四三年九月完成了用中華民族血淚和怒火畫成的一幅巨幛——《流民圖》。在寬二米長二十六米的長卷上，按真人比例的百名傷亡苦難同胞，這支無聲的“牽衣頓足攔道哭”的行列，展示了日本侵略軍鐵蹄下哀鴻遍野、尸骨橫陳的人間慘象，表現我各階層人民渴望生存與和平及民族獨立之愿望，產生了撕心裂肺的真實效果。《流民圖》在淪陷區北平的誕生，證明了一個愛國畫家的存在，千萬個善良北平人的存在，偉大的中華民族的存在，它是危難之際中華民族之悲劇史詩。
《流民圖》以它無可抗拒的強大震撼力，喚起了一切有良知的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的共鳴。最先受到《流民圖》震撼的，應推當時的北平名中醫肖龍友之獨女肖瓊女士。她沖破重重阻力，終于與蔣兆和結成了翰墨姻緣。四十歲的蔣兆和，這才有了溫暖的家。此事傳為藝壇佳話。此后，《流民圖》在國內外多次展出，觀眾都受到極大的震動而予以高度評價。
《流民圖》完成后二年，抗日戰爭以日本侵略軍的可恥失敗而告終。蔣兆和寫了一篇回憶創作經過的《自序》，才得以吐露初衷！他說，當初畫《流民圖》的動機是“意藉真情，以抒悲憤！”他還說：“我從‘九·一八’、‘一·二八’到盧溝橋事變以來，已經長時間耳聞目睹，使我深感中國人民貧困的生活和亡國奴的恥辱，民族的災難無時無刻不在激發我一個中國藝術家的良心和勇氣。整個時代需要我作出回答：一定要把淪陷區人民深受帝國主義壓迫的災難和人民盼望勝利的急切心情從畫中表現出來。”“作圖時，為了瞞過警犬的眼睛，我一小幅一小幅地分散畫，畫了一年多意識到自己是畫中人物一分子，我同情道旁的幾個餓殍，索性也把幾個同命運的朋友畫進了巨畫中去，把自己的命運和人民大眾聯系在一起，我帶著深厚的感情寫真，緊握禿筆為民畫像。”
●《流民圖》讓千秋萬代的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瞻仰、深思，將永遠在和平、幸福的中華大地上發出璀燦的光輝！
一九四四年，《流民圖》在上海租界參加募捐助學展覽后，被陰謀的黑手變相沒收。一九五三年發現《流民圖》，水泡霉爛只剩下殘卷十二米，這十二米殘卷也就成了會控訴的震驚世界的歷史名作。徐悲鴻先生在建國前赴歐洲參加保衛世界和平大會，就帶著蔣兆和的《流民圖》畫冊。一九五七年蔣兆和應邀訪問蘇聯，半卷《流民圖》在莫斯科、列寧格勒展出。蘇聯人民給予高度評價：作品本身的巨大規模，似乎是按照當年日寇占領、老百姓遭殃相應的規模而塑造的。這位大師的人道主義力量和細膩的現實主義的典雅質樸，超越了當代藝術家理解與評價所習慣的通常格局。這個畫家的作品，實際上是對人類一種歷史性教訓，它勝似成千冊圖書更強有力地號召和平。引起轟動。
一九九四年，蔣兆和九十周年誕辰，他的五名五十歲以上的學生精心復制了毀去的后半卷《流民圖》。同年，在北京舉辦了隆重的“蔣兆和誕辰九十周年紀念展”，并精印了大幅的《流民圖》。從此，蔣兆和的《流民圖》將作為國寶由祖國珍藏保護，讓千秋萬代的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瞻仰、深思：反對侵略戰爭！共求世界和平！
一九九五年，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五十周年的八月，《流民圖》復制品應邀到日本展覽。《朝野新聞》報道，有三萬人參觀了展覽，參觀者的感想是：“傳達了被侵略者的叫喊和憤怒”，“希望能讓更多的人看到它”。對舊日軍隊殘暴行為的驚異，特別引起年輕一代的注目。《京都新聞》社論中的有關評述是：“今年夏天，成為京都戰爭展覽的主要展出的《流民圖》，是已故蔣兆和先生描繪日中戰爭下中國人民的形象格調高的水墨畫。高二米、長二十六米，在它的面前可聞到人民的呻吟，不由得大吃一驚。”在《流民圖》的旁邊，是肖瓊女士送給京都市民的“前事不忘，后事之師”的字畫。
為表達對蔣兆和之崇仰，頌揚其藝術之大成，家鄉人民于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五日蔣兆和逝世三周年紀念日之際，在有“川南明珠”之稱的瀘縣玉蟾山上，精心鐫刻完成了四米高四十五米長的《流民圖》浮雕。《流民圖》浮雕加上銘文和蔣兆和的石雕頭像，形成了氣勢磅礴的石刻體系，是當今國內最大的現代人物浮雕。從此，這里成為人民群眾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基地。
二○○一年七月，瀘州市耗資兩百余萬元，在市博物館內建成蔣兆和藝術紀念館，館內存放的《流民圖》復制品與中國美術館內存放的蔣兆和及學生們共同配套完成的《流民圖》全卷原作，蔣兆和的《流民圖》將永遠在和平、幸福的中華大地上發出璀燦的光輝！
《流民圖》一個截面
蔣兆和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