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我外祖父經(jīng)常念叨,我大概會忘記自己有個爸爸在我的小世界里存在過,當(dāng)外公有事無事地向旁人談起我爸爸的名字時,腦子里確乎閃現(xiàn)出一個親切的離去的背影。
記憶總還是清晰起來了。
爸爸算是個倒插門(我們這里女婿到后家居住叫倒插門),家里的活兒他一樣不缺,個子很高,但很精瘦,像一根面條一樣,只是沒有面條那樣油滑。做事情總是笨手笨腳,粗心大意,鄰居都說他腦袋是壞掉了的,神經(jīng)發(fā)叉。有人還在背地里叫他“方老殼”。
我外公一向不喜歡他,甚至有些討厭他。我小時候就經(jīng)常聽到我外公罵我爸爸是“方老殼”,那時,我覺得這名稱好聽。其實(shí),我爸爸還是初中畢業(yè),在農(nóng)村還算文化人。我讀幼兒園了,不管是刮風(fēng)下雨,還是酷暑嚴(yán)寒,都是我爸爸接送我上學(xué)、放學(xué),爸爸讓我騎在他的肩上,這叫“騎馬馬”,爸爸因此還教我唱這樣一首兒歌:
騎馬馬,騎馬馬,騎著馬馬上街耍。
走了東街串西街,你看我有好爸爸。
那時,我什么都不懂,就知道好玩,我騎在爸爸肩上,抱著他碩大方正的腦殼,一邊哼著兒歌,一邊由于有足夠的高度,可以很輕易摘掉路邊的樹葉、花瓣,舉在手里,俯視那些低海拔的小朋友們,覺得自己多么偉大,心里美滋滋的。
現(xiàn)在我想起來,“方老殼”這美名很可能出自我外公,后來慢慢被鄰居那些人采用。我一向討厭外祖父這樣稱呼我父親,這是對我父親人格尊嚴(yán)的極大侮辱。
我爸爸心地善良,對外公的挑剔,他從不反抗。也是我小時候一次貪玩,跑在同學(xué)家做家家傍晚也沒有回去,害得我爸爸找了大半天,沒有找到。后來是同學(xué)家長把我送回去的,當(dāng)我到家時,正撞上我外公在大聲訓(xùn)斥我爸爸:“我說你是方腦殼你還不信,一個大男人怎么就找不到一個小孩呢……”爸爸站在壩子里一言不發(fā),看見我們回去了,他笑呵呵地跑過來接住我,說:“你看你,弄我挨罵!”
我爸爸勤勞厚道,外公家的生產(chǎn)活干完了,農(nóng)閑時就幫人打零工,上街挑煤巴補(bǔ)貼家用。那時他每次上街挑煤都要把我?guī)希鲩T就在場壩里撿幾塊石頭裝在一端的籮筐里,另一端把我抱進(jìn)去,這樣挑著我,擔(dān)子才平衡。每一次我都十分開心,一屁股坐在滿是煤灰的籮筐里,隨著爸爸勻速有節(jié)奏的走路,擔(dān)子一閃一閃的,蕩蕩悠悠,蠻像蕩秋千的感覺。我一般不坐在籮筐里,我要站起來,拽著籮索,看著街上那些小孩一個個都望著我,我覺得他們一定是羨慕我。抬頭看爸爸,看不見他的臉,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覺得自豪,只見他的一個側(cè)影,這時更顯得高大,要捅破了天,我的爸爸好厲害!沒有人欺侮我。可每一次回家,我黑布隆冬的一身,爸爸又要遭外公一頓臭罵,這一次,媽媽也站在外公一邊狠狠罵我爸爸,讓我爸爸給我洗衣服。
爸爸憑著一身筋骨去幫人挑土、抬石頭,后來還在車站干起來汽車維修工人。每一次都滿身污垢,散發(fā)著濃濃汽油和汗味一起發(fā)酵的味道。媽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耐心給他打理,不一會兒,我爸爸又容光煥發(fā)。第二天,他早早就要去上班。那時我讀小學(xué)了,起來的也很早,然而等我磨磨蹭蹭起來時,爸爸已經(jīng)吃過早餐上班去了。我多少次都沒有和他一起早餐,而是看見他的背影消失在我家門前的晨霧中,身影是那么渺小,那么匆匆!似乎單位有許多工作等著他。
一年的初春剛過,我外婆去世了,全家上下,只有我和爸爸沒有哭。爸爸沒有哭我不知道為什么,只見他跪在靈柩前,低著頭,眼神木然。我沒有哭是我不知道哭什么。外婆去世在那時我看來是她棺材里睡著了,只是幾個大人,現(xiàn)在也不知道是誰,他們抱著我走近外婆的棺材,說是讓我們看一眼就要封棺了。這時我看見外婆躺在棺材里,臉像紙一樣白,嘴還張著,穿的也不是平常的衣服和鞋,加上幾個大人不住地喊:“哭啊!哭啊!”一下子我才覺得這氣氛不對勁,怪異、恐怖,我被他們嚇哭了。
我哭喊著找媽媽,但我找到媽媽時,她在那里和幾個女人嚎啕大哭,根本不理我。我再去找爸爸,爸爸沒有哭,他一把抱起我,走出滿是哭聲的堂屋,來到壩子里,把我放在小板凳上,用粗糙的手給我擦干眼淚,囑咐鄰居尹二姐給我玩,他說給我找糖去。我停止了哭聲,我看見爸爸的背影穿進(jìn)那間滿是哭聲,烏煙瘴氣的堂屋,多久沒有見他給我拿糖出來,沒有辦法,只好隨尹二姐帶著,到屋側(cè)邊的竹林里捉蝴蝶玩去了。
時光荏苒,我讀完了小學(xué),升中學(xué)了。突然有一天,爸爸說他要去遠(yuǎn)方打工供我讀中學(xué)。這一石破天驚的遠(yuǎn)大計劃,得到了全家人的理解,包括我外公。臨走的那天早晨,媽媽早早起來弄好飯菜,外公也早早起來,哼著他喜歡的山地民歌,連我家喂的小狗、小雞今天也似乎起早,院子里雞鳴犬哨,好生熱鬧。我們一家人都在竹林小路口為爸爸送行,我家的小狗卻不然,它一直跟隨爸爸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盡頭。
好一半天,小狗回來了,在我們身邊搖尾擺尾,似乎在告訴我們:它的主人——我的爸爸平安上車的消息。
指導(dǎo)教師:邱大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