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落黃沙,春風吹不回。
槐葉嘩啦啦地響,鴨兒花被壓彎了腰,一群白花順著風口跑。風從遠方奔來,一樓窗口飄出包子香。炎炎夏日在風的追趕間倉惶逃離,風還偷走了萬物的聲音。
孩子稚言,她們說那兩棵樹會說話。
那是兩棵刺槐,糾纏不休,高入云端。槐葉星星點點擠滿整片天空,像是別樣的海。我搬到中學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樹上搖搖欲墜的鳥巢,棕鳥的小小鳥整日飛進飛出,忙忙碌碌。樹葉有枯黃,有新生,綠得晃眼。有時候,雨珠懸在葉尖,又狠狠砸在我頭頂,像是薄荷糖淺淺化開。
槐葉啊,這是你的授意嗎。
樹下可以避雨,也可以遮陽。夏日太陽毒辣,所幸我們還有槐花。空氣里槐花微澀的清香直直地走入腦中。我和鄰居們相處得還不錯。我記得雷雷和胡蝶怎樣找來舊磚頭當墊腳石,合力將我托上平房頂。
那處平房就在樹下,做儲煤用,一棵刺槐蠻橫地從房中穿過。為了槐樹而在房頂開的那處洞常常滲雨,滲得底下的煤渣一片臟污,自行車也常常一片狼藉。
槐樹啊,為何不擋下呢,你的繁葉不忍擋住上天的淚嗎。
墊腳的舊磚頭常年累月靜默,卻從不向人抱怨。總有一大群槐花安安靜靜地在房頂曬太陽。胡蝶抬頭望望天空,有些惆悵:“我媽說中學快要修綜合樓了,到時候我家就賣不了包子了。如果以后見不了面,你們會忘了我嗎?”
我朝她家窗口望望,寫著包子種類的破紙板還堪堪貼在墻上。“真的嗎,可是我想吃一輩子你們家的豆沙包。”
雷雷埋頭尋找干凈的槐花,扯去花瓣,遞到我手心。我記得我的手心總有汗水。
那株小小的花芯被汗浸濕,被汗浸死。你會痛苦嗎,槐花,為何我從未聽見你的哀鳴。
我閉眼躺在樹下。那片落花好軟好軟,我知道我壓得她們叫苦不迭,還有螞蟻在耳邊跑來跑去,胡蝶爬上樹丫。眼外陽光正盛,周身凈是苦澀的清香。
“明天,我們三個一起去玩吧。”
雷雷剝了好多槐花,我嚷嚷著想睡覺,可周身散落著那樣凌厲的太陽光。我知道我們要去哪。
我能靈活地爬進墻邊的狗洞,我知道哪片土更容易找到蝸牛,我喜歡撿炭塊在墻上畫畫,從不害怕手指弄臟。那片鴨兒花閃爍著藍紫色,很漂亮,但我不喜歡腳下的坑坑洼洼,我曾在花叢中摔過一跤,被小花們搖著身子嘲笑。
兩棵槐樹下無數次映過我們玩鬧的影子。他們不厭其煩地教我翻筋斗,笑著說我要再大膽些,她們不會讓我摔到。
我坐到地上時,看見了風動,槐樹也跟著晃了晃。是在擔心我嗎?可是,槐樹,你們為什么不愿說話。
那時,我終于學會爬樹,滑下樹時手臂被粗礪的枝干磨破。
那時,手火辣辣地疼,可誰也不大在意。
就像我們無數次爬上房頂,礫石碾過殘花,陷進手心。
那時,衣褲滿片灰塵,沒有人提出要去清洗。
夕陽懶懶地倚著云彩,那個破舊而久遠的黃昏,胡蝶的媽媽為我們做了一次黃昏的包子,身后的大蒸籠還熱乎乎地擺在灶上,她看著眼前認真道謝的三個小孩,臉上是一如既往的溫和的笑。她們不知道早餐店為什么要在下午做包子,她們以為明天還有豆沙包,整個世界寂靜下來,只有眼前的豆沙氤氳出童年的味道。
2013年,槐樹沒能活過仲夏。那年塵土飛揚,機器轟鳴,槐花摔進塵土中,厚重得連風也托不起。我滿身熱汗,看著胡蝶一家匆匆搬離。
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一片殘桔的原野,夢到枯樹草垛,夢到三個孩子互相攙扶著踏上搭石過河。
我認得那條河。河對面的世界,得站在二樓窗邊,或者渡過河,才能看見。
狂風嘶吼著將我掀起,地上的黃桔桿一片雜亂,風動了,枯樹也動了。我聽見一個聲音。
“好久不見,你還記得我們嗎。”
是你們嗎,刺槐樹。你們的聲音太小,我聽不見。
她們說你們會說話,為何我從沒聽見。
你們怨我碾踏殘花嗎,殘槐干枯焦黃,是因為你們的淚也被炎日蒸干嗎。
胡蝶已經搬走十一年,刺槐啊,我到處問遍,依舊找不見雷雷的影子。
我兒時每每聽見風吹草動,總疑心是你們在喚我,胡蝶問我為何總自言自語。
刺槐啊,你們都看到了嗎,可為何從不替我辯解兩句.
那兩棵依偎的枯樹是你們嗎,我已經渡過了河,那樹槐花呢,為何你們光禿禿的,殘花落盡,茫茫不見。現在還有熾熱的夏日嗎。
起風了,雷雷和胡蝶站在我身邊,槐花迎著太陽飛,她們還在逗我笑,可我分明早已不是小孩子了。
眼前的兩棵刺槐被連根拔起,中學的綜合樓取代了他們的位置,我摸了摸臉頰,槐花滿地。
是淚啊。原來臉上的溫熱是淚啊。
你們,不要忘了我。下次見面時,請叫住我,喚出我的名字。
我不會為逝去悲傷。只要世上還有槐花香,任時光流轉,你們在我心中永遠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