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總是要等到嗓子美妙的夜鶯飛走了，才知道她歌聲的可貴，爸爸？為什么總是要人去樓空，陰陽兩隔，才懂得把縷縷親情回味，珍惜？

現在想起來，可笑的是，本來人生到人間就沒有十全十美，從膚色到臉蛋，從性格到氣質，甚至眼睛的大小，眼皮的單雙，睫毛的短長……可我把一些正常的身心的些微缺憾全算在你頭上，并為媽媽叫屈：“全世界的男人這么多，媽你怎么就選擇了這樣的男人，我所有的不好都是他的基因害的啦!”鬧脾氣時我當著你面如是說，讓從來都自信滿懷的你備受打擊，氣得幾天不和我說話。

感情好時，我們也曾手牽手，仰起兩張相似的臉，把緊握的手甩得老高，走得風風火火，笑得飛揚跋扈，把媽媽一個人留在我們的身后，因為我們之間，血濃得容不得任何其他，哪怕是這個對我們都最重要的女人……

吵架了，我們誰也不讓誰，賭氣得有摔過鬧鐘、手機、門……也相互詆毀對方的偶像，幼稚得像孩子，要靠媽媽才能撮合。

我在外面偶爾受一點氣，你聽說后火氣和動作比我還大，絕不讓我受半點委屈。

因為自己的冒失我受傷生病了，你一邊幸災樂禍說“活該”，一邊還是監督我去看病養傷。

你一見我在家里懶里懶散的模樣還吃生冷食物，就很緊張，不分青紅皂白急忙忙地奪過我手中的食物轉眼吞下，然后就教育起我來：要注意身體，要管好嘴巴……

說白了，我們賭氣的時候，就是所謂的“龍虎斗”——我屬龍，你屬虎，都是鄧家出了名的倔強脾氣，放在一起，誰也低不下那個頭。因為高血壓，你容易激動也容易發病，所以慢慢地，不管你是因為別的事情心情不好還是什么，不管我有沒有錯，我都習慣了不再反駁，讓你早點消氣。

不管有什么爭執和分歧，我還是最愛你和媽媽，雖然從小到大的每次挨打都會不自覺地暗罵，但是事后我都會不惜一切的代價來取消。因為即使你們再怎么，對我好的方面也是相應的更多，你們對我的付出和犧牲也許是別的父母也難做到的，那么多，那么真，我永遠也償還不清。我不會遇到比你們更愛我的人，所以，就算你們要我的命我也愿給。朋友、情人，還是別的什么，總有可能出賣和背叛自己的一天，我作為旁觀者已見過多了。爸媽，是我在這個紅塵滾滾的世界上唯一的同盟，我感恩，我銘記……

曾經，我總覺得有那么一些委屈和痛苦，因為來自于你，我忘不掉。可是如今回憶起來，無論是怎樣的情節，只要關于你，都是美好卻永不能回歸的過往。想起小時候，我說起未來的理想，曾經要開個農場，讓終日忙于工作的你退休以后給我養馬。你說不，你喜歡的是荷蘭式的生活，你要老了要去釣魚。今年父親節那天，你躺在重癥監護室的眾多儀器中，我來看你，想起我們曾經的玩笑話——都說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也因為我們都喜歡西式婚禮，我們還說等到我出嫁的那天，你雖然因為體力和面子的問題不能如期實行搶婚計劃，但也一定在教堂死拽著我不給新郎，最終被搶拖走了事，只好孤零零在教堂的一角向隅而泣。結果，我連朋友都沒耍過你就走了，以后，連把關挑人這活兒你也干不了了……

那日，我隨靈車陪你回家，幾個小時的清醒與恍惚、尖利和嘶啞，一路上定點的鞭炮和不斷壯大的車隊，都是一枚枚催淚彈，讓我無所適從。第一次，直面死亡的全過程；第一次，做死亡化妝師；第一次，撐起大局處理后事……無數的第一次，我做夢也沒曾想到過對象會是你！可是事情既然發生了，我只能選擇堅強，學會面對近四百的花圈能平息哀痛，顧好活著的家人。

已經不知不覺在忙碌中過去了很久，這些天，一切都處理得差不多之后，開始整理你的東西，找到了不少你以前的文稿。是的，你本就是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的畢業生，也曾是一名語文教師，一直以來就酷愛文學。

書籍一直就是你最大的花費，讀書也是你在家里最常在做的事。你愛好閱讀，且涉獵廣泛，無論是文學、歷史、政治，還是宗教、藝術、烹飪。任職縣委、政府辦公室的時候，你研究秘書學和禮儀；分管電視傳媒的時候，你又分析電視文本。家里最多的東西就是書本，書柜早就不夠用了，你當然也不能完全都閱讀過，可是每隔一段時間或者去一個新地方，你唯一的逛書店的愛好依舊不能抑制，總是看到好書就割舍不下全部購買回家，我和媽媽每次提醒你家中的藏書量，你總說，沒關系，以后退休回家了保證一本本好好鉆研，絕不浪費。

你是先從教后從政的，許多同仁都說，你比共事的人似乎多了一份書卷氣。多年來你一直關心地方的文學創作，只要一有諸如文友作品研討會之類，你再忙也要抽時間參加，而且專心傾聽大家的發言，發表自己的意見。你曾擔任過多年的《古藺文藝》主編，你不是光掛個名，而是篇篇必看，絲毫也不肯馬虎。白天沒有工夫看，你就帶回家在床頭燈下慢慢推敲。你說主編既是一份責任，也是一次次向文友們學習的好機會。你在從教時，也一直有創作；從政后工作雖繁雜，你偶爾仍抓住靈感，一揮而就。你的好多詩文你都秘而不宣，不少詩文我們都是第一次看見，讓我們在收集整理時，看到那些寫在稿紙上、筆記本里、紙片上、手機里的詩文和紙質上斷續修改的密密麻麻字跡，以及隨時記下的一摞摞生活素材，無不讓我潸然淚下。你一直是對文學情有獨鐘的啊，無奈太多的公文、檢查、出差、剪彩、陪筵等等等等，幾乎麻木了你的靈感。你又是一個想盡力追求完美的人，不想在公務之外多分心，給自己的愛好和家庭留下太多的遺憾。家里那間書房，依稀可見你坐在桌前的背影；抽屜里的文件夾內，修改多處的手稿和獎狀證書仍銘記了你長久以來的軌跡，仔細翻閱，小說、散文、詩歌、雜文、影評……躍然紙上。可是現在，全部都成了我們的懷念。記得，魯迅先生說過：“一個人如果還有友情，那么，收存亡友的遺文如捏著一團火，常要覺得寢食不安，給他企圖流布的。”（魯迅：《白莽作〈孩兒塔〉序》）何況我是你的獨生女兒，而且已不再是你在《幺女瀟瀟》中所描摹的那個乳氣未干的黃毛丫頭。雖對其“流布”不存妄想，但也是我們紀念你的最好選擇，你若在天有靈，就開心歡笑吧，要知道，我們多想再聽到你的笑聲，再聽一曲你最喜歡高歌的劉歡所演唱的電視劇《雍正王朝》插曲《得民心者得天下》啊！

大大的相框里，你笑呵呵地看著我，再沒有人總催促時常更新博客，“龍虎斗”組合也不再。我終于知道，成長就是要懂得責任，這，也是我對你，最真切的懷和戀……